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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希望《繁花》被改编成连环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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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繁花》作者金宇澄同时还是《上海文学》杂志的编辑
  《繁花》中的插图也都透着一股浓浓的老上海气息

早报记者 石剑峰

已在思南公馆举办了两次的思南书集和思南读书会已吸引了很多读者的关注。早报记者从主办方获知,本周六的思南书集将扩充到7家书店,思南读书会也将在周六上下午各办一场,其中周六下午的读书会请到了《繁花》作者金宇澄,他昨天对早报记者表示,在读书会上会重点谈论一下《繁花》的语言。在读书会举行前,金宇澄就小说的语言问题接受了早报记者专访。

在本周六下午的读书会上,作家金宇澄将向读者介绍小说创作的过程和小说的语言问题,用图片方式详细介绍小说里众多人物之间的关系,作家甚至还会讲到小说里插图的使用。据金宇澄介绍,《繁花》的话剧版已在策划中,导演王家卫和娄烨都曾找过他,想把小说改编成影视剧,但他自己最希望改编的形式是连环画

《繁花》只能提供阅读

东方早报:此前,你的作品很少用上海话。到了《繁花》这里,是如何寻找到语言的?

金宇澄:是,一直拒绝小说中写上海话,多年的编辑经验让我知道,上海话很难表现,来稿一出现这种文字,我就会仔细去看,提意见,挑挑剔剔,甚至动笔改,原因有二,我供职的《上海文学》面向全国作者,不是地方杂志;二是上海话真是不好掌握,稍不小心,文字就不大好看,外人看不懂,也容易俗。

几个月前,上海电台和上海书展,希望我用沪语读一段《繁花》,我拒绝了,我自己觉得,如果面对全是上海人的环境,我可以读,意思也就是我违反了修改上海语言的初衷,我的目标本来是希望更多外地读者能懂,才这样吃苦去做的。上海的外来人特别多,上海话的情况,现在完全不同了。过去,外地人初到上海生活,必学沪语,就像到广东工作,必学粤语;大概1990年代起,大量外地富豪开始落户上海,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大量管理干部奉调这座城市,大量知识分子来上海工作。在常年接受普通话教育的大背景下,这些重要人群面对上海话,当然会说,喂,请你讲普通话。我注意到,底层的外来者,上海话学得最流利,卖菜的,装修的,开小店的都讲得好。不过,在很多场合,说上海话已不大合适,这已是个现实,当然我相信,按《霓虹灯下的哨兵》的台词,上海这个花花世界,永远是一个大染缸,这些庞大的外来的有文化尊严的人群的下一代,再下下一代,一定都会继承这座城市的血脉,会为这座城市的民众特点和地域语言感到自豪。我相信上海话是不会死亡的,当然这是一种前瞻的相信,而在目前的大场合里,朗读上海话,对外地读者肯定有一点隔膜,还有一点不礼貌,也因为现场没有配同步翻译,你看我多纠结,我有这样的障碍。因此两次朗读,最后他们请了沪语播音员,没想到,读起来加油加酱,眉飞色舞,我觉得完蛋了,想当场逃跑,觉得我的《繁花》怎么忽然变了味,忽然就有沪剧或滑稽戏的气味了,也突然明白,《繁花》只能提供阅读,是用眼睛看的书,心里默念的一本书,它最理想的朗读,是用一种老先生的冷静口气,不温不火,一字一句,木讷地念,文字已由作者定下,不加字或少字,这个过程让我相信,上海话真是一种奇怪的语言,一种一不小心味道就会改变的语言。

东方早报:有人说《繁花》是沪语小说的复兴。你认为它和张爱玲等人的小说一脉相承吗?

金宇澄:《繁花》的语言和样式,应该是没有前例的。施康强先生写文认为,我用字经常有误,这是按照“标准沪语”下的判断,他大概不知道,我采用的是改良上海话,接近“上海官话”。以前没有普通话时代那段漫长历史里,各地人交际办事,都使用一类语言,带有当地口音的书面语,所谓“蓝青官话”。我说这些也是因为如今上海话逐渐边缘的现实,这跟过去任何时期都不一样。《繁花》的语言方式代表了我最近这些年的一种希望沟通的心情。这个小说的目标,是让非上海读者都能够懂,也就需要调整语言,避免阅读的障碍,注意保留地域的特殊韵味。这种种打算,不是对照《上海话辞典》或者前人文学,就可以解决的。在过去任何的时期,这也都是很难想象的一种计划。这个过程我反反复复,如履薄冰,前人都不在这个环境里,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像有人说,《繁花》只不过是抢先用了上海话罢了,很明显这是不懂语言的非专业评价。《繁花》不是现成的语言,不是可以下载的商业版本,谁都可以拿过来打字,整本小说是一种混合苏州口音的上海老先生的话,我心里知道,这是模仿我爸爸的口气,他是吴江黎里人,在上海生活60年,90岁了,咬文嚼字,讲话很有魅力,我一直记得,《繁花》写到一半,忽然发现有个老先生,一直在我耳边喃喃不止,后来发展到我只需听从记录的地步,这是很奇怪的经历。你说到张爱玲,其实我对《海上花列传》译文并不满意,江南的语感,夹杂北方儿化音,大概是童年时代她在天津待过好几年的原因吧;我这样挑剔,是多年做编辑的毛病,一直注意稿子的语态,说句失礼的话,如果张译本是我收到的一封普通来稿,我大概会忍不住去改的。

东方早报:在书里你怎样处理上海话里的口头语,如“侬”、“是 ”。

金宇澄:如果全照《上海话辞典》办,这样的《繁花》,一半上海人都会看不懂。因此我只保留了上海的句型韵味节奏,把这些东西做出来,就可以了。

施先生在《东方早报》上写文章,也说到《繁花》的“吧”,应该是“ ”。我改为“吧”,避免翻一页书就看见无数的“ ”,吓到外地读者。施先生读到“是吧”两字也很难受,也就是整部《繁花》没一个问号的原因,产生多义的味道,未必那么肯定,用“吧”结尾,不代表就是疑问,问号缺席,读者自做判断,认为它是什么,就是什么,认为疑问,它就是,不是也可以,要的是像与不像之间。也许在你是阅读障碍,其他读者觉得特别。中国传统读本,没有问号,标点符号是外来的,我用意是建立一种特征,如果一本书,让我一目十行看完,我不认为是一本好书,好书通常都看得慢,有些字眼或痕迹一时未必清楚,有些词未必很明白,可以琢磨,才是好的。我不认为流畅是个好词,有小疙瘩小细节更好。语词造出一些小障碍,耐人寻味,也是特征,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整页整页没有标点,为什么我们接受?

严肃文学不是

环卫清洁保障局

东方早报:《繁花》人物的原始素材,都来自于你的生活?

金宇澄:评论家吴亮读《繁花》阶段,不断跟我发短信,问这人是谁那人是谁,一直想对号入座,实际不可能,因为这是小说。《繁花》中的人,基本我都接触过,但他们在书里已经拆解变形。很多内容需要原型,是编不出来的,《繁花》有一段写四个人去苏州玩,结果一晚上没办法进旅馆,只能在沧浪亭门口坐等天亮。这是我和几个朋友真实发生的事,当然只剩一个外壳,里面的故事已经完全改变了。每个人的生活,都会有非常有意思的事,看怎么写了,小说必然要选择,不是自传,要做取舍和选择,很多极有趣的内容,可惜都不能写。

东方早报:把自己写进小说了吗?

金宇澄:刚才已经说了,《繁花》写到后来,像神经病一样,讲苏州话的老先生一直在我耳边说话,让我记录下来,整个过程像评话局外人的旁述,节奏跟上了,完全是被牵引了,慢条斯理,急急忙忙,个人和这些故事都融在一起,沉迷不醒,我一直在里面游荡,一天又一天,分不出里外,是当时的真实感受,说不清。

东方早报:你最想写的上海平民阶层是什么样的?

金宇澄:上海是座大金字塔,顶部是涂改N遍的百乐门或者名门男女,下部基础一直很暗,很混沌沉默,面积深广,理应别有洞天,却一直被掩盖和忽略,我试想揭开的正是这个层面,譬如我想告诉你,这阶层的上海女人,怎么爱人,或怎么骂人,她怎么俗,怎么雅,怎么笑和悲,生存是如何轻浮和沉重,滋润中伴随怎样的困扰,这类人如何强健、如何安之若素,怎么蓬勃生活,为什么那样活跃,生动,却一直被排除在所谓文学之外,他们自成系统,他们对生活的信念,不能总被忽视,不能被解读为乱七八糟、下流或者搞破鞋轧姘头的字眼,自取其辱,不是严肃文学的判断,因为严肃文学不是环卫清洁保障局,上海的这个大基础,我一直感受到它极珍贵的文学价值,这一块生命,也许揭开会疼痛,却不需要创新,只需要发现,它应该是文学的根本和精髓之所,需要保存这些声音和时光,保持那些画面的定格,等等。

东方早报:你还会以《繁花》的语态写其他作品吗?

金宇澄:应该再也写不出第二本《繁花》这样的书了。等待发表的阶段,一直在改,包括等待出单行本的4个月,每一校我都有改动。有读者评论说,金老师可以凭此终老了。这是对的,我不可能再写第二部这类小说,这也是我那么反复修改它的原因,就是到现在,我还有这种欲望,因为舍不得,它一直有很多遗漏,会出现很多新的想法,我知道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这种种想法,说明了我对写作的个人认识,我觉得写作是自然到来的东西,是自然给予的机会,我很少能再有的某种机会,它不是机械的过程,是某种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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