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历史真相……“的粗暴勇气

李公明

癸巳已去，甲午初开。有春联谓“金蟒穿云去，紫骝踏雪来”，“紫骝”者何，坊间亦各有所指，皆祈如愿而至。年前腊月廿七，与粤中诸友雅集于五羊新城。文辉兄戏撰春联曰：“甲历未醒中国梦，午茶争试庆丰包”，略思之，粤人固然喜饮“下午茶”，但“争试”云云，恐怕不是粤人所好。余悟其“甲午”之对及昔今在怀之感，更喜其戏谑之笔，遂不避字丑而挥毫。曲终人散，携新刊《岭雅》《岭南杂事诗抄笺证》而归，夜读所感尤深。

《岭雅》（陈寂、傅静庵主编，陈永正、李国明、李文约辑校，广东人民出版社，“岭南文库”，2013年12月）原为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广东日报》的文艺副刊，所刊均为文言文、古体诗词及联语。副刊的发起人为陈融、张北海，陈寂、傅静庵任前后主编，自1948年5月至1949年10月以每周一期连续出刊共七十一期。这部《岭雅》以期为序，收入全部诗文，书末附作者小传记索引。在“前言”中，辑校者除了全面绍介“岭雅”之由来、作者阵容及所刊文章诗词之价值，又低回深省于新文化运动以来文言体的存亡之变，别有感时伤文的沉郁苍凉之旨。对研究现代岭南文化，这篇“前言”谈到的两个现象也很值得思考。其一是在四十年代末期，“文言衰势益甚，只剩岭南一隅之地，尚保留旧日诗文创作传统。这已是中国大陆旧文化的回光返照了”（第3页）。时《岭雅》作者主要为粤籍人士，亦有部分寓粤的国学文化名宿，乃成一时诗文盛况。“回光返照了”之语，正是对时代剧变下文化断裂前夕的准确摹写，如第七十期主编傅静庵有诗句曰“岛天居住好，不抵陆沉忧”（《雨中得小进丈自港寄书占四十字奉答》，第767页），故又成现代岭南文化史上可泣之一页。其二，“最可注意的是，在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之交，一批《岭雅》作者移居香港、澳门、台湾以及海外……他们组织诗社词社，参与各种雅集活动，出版个人诗词著作，发行文言诗文刊物，在学校以至社会上举办讲座，教授古文和诗词创作，在这群热心的旧文化人的努力下，终于造成了港台地区五十年间旧体文学奇特的繁荣现象”（第15页）。在迄今为止常见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叙事中，这基本上是被忽略的一页；而关于大陆自1949年以后的思想文化巨变的研究，对此种现象之可资对比思考的价值似乎也未见发覆。上述这两个现象，其研究意义实已超出文言体的盛衰及新文化运动之功过问题，而折射出时代剧变的文化之殇。

《岭南杂事诗抄笺证》[（清） 陈坤著，吴永章笺证，广东人民出版社，“岭南文库”，2014年1月]作者长期居粤，搜集两百八十八首吟咏岭南风土人情的诗歌，逐首作注，所述既有辑自《广东新语》等文献者，更来自亲历亲闻，故为研究岭南历史文化提供了很有价值的史料。笺证者除点校外，更广搜文献、博采众说，以证渊源流变及史实真伪。作者引周作人以该书与屈大均《广东新语》并论，证其为清代岭南史料笔记两大名著之一。开卷翻阅之初，即倍感亲切，因景物之熟悉而勾起回忆。如“卷一”第一首为“五仙观”：“六出祥征秉穗来，楚庭曾见五云开。重熙累洽唐虞盛，戬谷诗赓徧八垓。”此观今在广州惠福西路，我从小就读的小学校址就是此观的一部分。又“卷一”“光塔”：“金鸡吹堕已多时，犹说占风仰佛慈。白鹤招来还自去，空余榕影绿参差。”该寺在今广州光塔路，距我读书的中学隔街相邻，只有几十米的距离，课室窗外抬头就是光塔和白云。

甲午春节日暖和熙，宅在家里信笔涂抹，作画多幅，真有“偷得浮生半日闲”之欢愉。初七人日，书友沈兄赠《汪兆镛诗词集》（邓骏捷、陈业东编校，广东人民出版社，“岭南文库”，2013年12月第二版）。汪氏通经览史，于岭南文史、书画尤有着力，著述累累。三十多年前初习广东美术史，即读其《岭南画征略》，更时有征引，但其《微尚斋诗》《雨屋深镫词》等却是至今才得而诵读。汪氏一生求学、为幕、交游、寓居澳门等迹历感思多寄于诗词中，既有浮生之叹、黍离之悲，亦蕴涵着风雨遗民的怀抱。所谓“如此江山如此夜，坐看烛泪梦丹除”（《除夕大雨》，《微尚斋诗续稿》，第51页）。另外，诗词中多有书画题辞之作，亦可与其《岭南画征略》相证。如《题谢里甫画册》谓“岭海画人罕表章，竞言五百四峰堂。松心东塾深画理，高诣独推谢庶常……不著王翚一甜笔，樵夫所论斯足当。此事要自见胸次，岂许庸史轻否臧”（《微尚斋诗续稿》，第136页）。《岭南画征略》卷六称“论粤画者，推其驾二樵而上，殆无愧色”（广东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36页）。正可相互参证。

年前思想舆论界颇为关注“道歉”问题，应该期待的是讨论的深入，而不是局限在个别事件、行为的当事人态度之中。最新出版的《海德格尔、艺术与政治》（菲利普·拉古-拉巴特著，刘汉全译，漓江出版社，2014年 2月）可以使读者对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越来越受关注的“海德格尔与纳粹”争论增添了解，也促使我们自己更深入地思考什么是政治上的“选择”、“加入”、“责任”以及“承认”和“道歉”。作者菲利普·拉古-拉巴特是法国当代著名哲学家、文学批评家、翻译家和剧作家，以德国浪漫主义、解构主义、政治与哲学之关系等研究著称，该书是其1987年提交博士论文的修订版。当日参加论文答辩的是德里达、利奥塔、格拉内尔、乔治·斯坦纳等人，而作者此时也处于著述颇丰的思想成熟期，因而在该书中展现出深刻的思辨性、文献的繁复征引和激烈的辩难语境，即使是注释也充满了论辩的气息。或许也正因如此，中译本文字时有费解之处。据不久前的媒体报道，被称为“黑皮笔记”的海德格尔私人笔记的最初三卷将于今年3月出版，而这些笔记将进一步确证海德格尔支持纳粹的反犹主义。因此巴黎的海德格尔思想圈已经发起了抵制笔记出版的活动，可以预料关于海德格尔与纳粹关系的争论，在今年会激起新的更大的漩涡。

拉巴特此书开卷即以“告读者”表示，无论他对海德格尔的思想曾经、并一直保持着怎样的崇敬，也永远不能容忍他的政治“加入”。作者坚持必须“因为海德格尔的政治态度”而对其思想保持“无限的怀疑”，尽管他承认关于这种怀疑的理由的“答案是粗暴的”（第14页）。由此而想到的是，当面对有些辩护士常常擅长的以貌似学术的姿态把历史真相弄得模糊不清的时候，的确应该有点这种“粗暴”的勇气。最后，作者“再重申一次，我不赞成人们减轻海德格尔的政治责任，虽然时至今日仍有太多的人这样做。我只是希望公正，公平和正确意义上的公正”（第16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