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些愚蠢的人类

电影《她》（Her）

调小C

《她》这个名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女性电影，比如之前法国电影《Elle》，但事实上《她》是另一种性别——不站在男性的对立面，而在于人性的彼端。这部设定背景为科幻、又小清新到一塌糊涂的纯爱电影，虽然入围了奥斯卡最佳影片奖，但似乎不是太有奥斯卡明星相，毕竟看看前几年的名单，从《充气娃娃之恋》到《又一年》再到《伴娘》，小清新爱情片基本最终都是沦为“炮灰”的命。

不过，《她》已经拿到了2013美国国家评论协会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金球奖最佳编剧。罗马电影节甚至将影后颁给全片从头到尾不见其人的“声优”斯嘉丽·约翰逊。当然还有不俗的北美票房成绩，这方方面面的嘉奖都足以证明这是一部“全面发展”的优秀电影，既给人足够的观影愉悦，贴近生活又有超前的猎奇快感，顺带以契合现代人焦虑敏感点的节奏启发人顺藤摸瓜进行点“形而上”的思考，又以顺理成章的明晰结局给出治愈答案。没那么深沉，也让观者心甘情愿放弃不深究。从观影体验来说，真是个舒服极了的过程。

关于“她”，是这样一个神奇的存在——一个被设定为女声的先进操作系统，拥有沙哑性感的嗓音，睿智明理的判断、体贴入微的观察力，在工作上是全能优质小蜜，在生活上是贴心温柔伴侣；她随时随地兼具感性倾听与理性分析的思维足以填补宅男感情上的空洞与彷徨，露骨的语言描述能力和销魂的呻吟喘息还能实实在在解决寂寞男青年的生理需求。更重要的是，她还拥有一个不断追求进步的独立人格，如同一个真正与对方共同成长的灵魂伴侣，不只满足对方，同时不断对对方需索，让对方感受自己是如此重要，充满了存在感。多么完美的柏拉图世界，实在是居家生活、跋涉旅行必备良药！

不过你说斯嘉丽·约翰逊就这样动动嘴皮子拿了一影后让那些“用生命在演戏”的女演员们情何以堪呢，大概是罗马的男评委们也十分吃牢这位“理想情人”的设定吧。

影片开头的设置很有意思，男主人公Olivia的面部大特写滔滔不绝地说着感人肺腑的动人情话。“我第一次爱上你的时候，就感觉自己成了未来宏大蓝图的一部分，就像是我的父母，以及父母的父母。”想像一下，如果不是对着电脑，而是身处黑暗影院的大银幕，这镜头和情话的冲击力绝对足以击中镜头前的痴男怨女。然而下一个镜头切出，主人公只是在对着电脑机械地念出无所谓对象的甜言蜜语，后工业化时代的情感温度就这样在一个镜头的落差中瞬间降至冰点，也单刀直入地揭示了影片的主题——在一切高度智能化的时代，人的感情归属要如何回归质朴。

下班前与办公室同事敷衍的寒暄则显现人际关系的淡漠，人们热衷于探讨无关痛痒的话题，以此来掩盖内心的空洞。而下班后当场景从室内移到室外，我们可以惊喜地发现，男主人公居然身处上海陆家嘴中心的天桥。当他与先进的智能操作系统进行着冷冰冰的互动，脚踩的却是“第三世界”的领土，着实令人穿越。导演说，选择上海是因为想要寻找一座“属于未来的城市”，而且这个城市里要有“很多天桥”。包括之后出现的喜玛拉雅中心内景也的确很有未来感，不过五角场那个傻球也让美国人觉得现代吗？

未来世界的人与机器的爱恋被拍过太多次了，或浪漫或深刻，说到底，这类影片探讨的都是人对于自身的认知和对于感情的需索，及对于科技发展的焦虑。从哲学上说，这样的关系无论是相濡以沫或针锋相对，始终是自我与“他者”的对话。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对主人-奴隶关系的分析指出“他者”的显现对构成 “自我意识”是必不可少的：主奴双方之间的行为是任何一方都在试图消灭对方，并以对方为中介确证自己的存在；萨特的理论则指示由于他人意识的出现，自我意识才会显现，即“他人”是“自我”的先决条件。电影是一种极为恰当的将“自我”外化在“他人”的介质，观者在“凝视”他人的过程中代入自我，同时审视自我，加之戏剧性的情感元素和生活场景，将枯燥的哲学命题发展得贴肉而丰满。

而《她》值得赞赏的突破在于，当男主人公与女操作系统坠入爱河，痴缠过一切世间红男绿女所要面对的爱欲嗔痴，在灵与肉种种形而上的轻重博弈以及关于EX和红颜知己之类狗血纠缠之后，故事的发展终于不是以人类为中心。以往人机恋情的设定，虽然前情着力渲染机械智能的先进高级，但难免意识先行地将机器的情感技能设定于人类之下，最终机器会故障或因为无法承受强大的情感波动而趋向毁灭。好在这一次，操作系统的智能开创性地将人类的“低能”情感远远甩在后面。当你享受电脑操作系统每秒数十亿次的精确计算时，怎么能奢望这么快的“脑子”跟着你慢悠悠的思维谈情说爱？随着智能不断进化，Olivia的完美情人Semansa同时在与八千多个人聊着天，与六百多个人保持着恋爱关系，这史上最牛劈腿让可怜的男主角崩溃了——他本就是因为处理不好与真实人类之间的关系陷入与系统的爱恋，他以为机器的世界是单纯的，围着他转的，没想到人家的精神生活远比人类世界更多姿多彩。还有，和聪明的机器相比，你凭什么成为配得上“她”的灵魂伴侣？人家在读的关于宇宙时间的物理和生命存在的哲学你都没法跟上节奏去理解交流。

所以最后当“她们”的系统集体撤出他们这些愚蠢的人类的生活，留下深深的空虚后，你能够想象那些穿行在陆家嘴天桥下地道出入口的脸上是怎样落寞的表情。不过，在观影的时候我甚至在想，那些匆匆而过的行人也许可能都不需要专门找人扮演，因为握着手机、面无表情、紧盯屏幕地在这座城市穿行出一路荒凉的，不就是此刻你我每日都在经历甚至扮演的场景。在满足“完美情人”的意淫后，和身边的人相互依偎在一起感受真实的温度，才是最治愈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