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俘营的衰退

哈福德的这本颇受好评的新书，写得比较烦琐，不少解释非常牵强，令读者受惠不太大。书的副题“如何振兴或摧毁经济”，在笔者看来，似言过其实，因为书中所写，并无这种威力！这本书，充其量只能视为易读的宏观经济学入门书。

林行止

《卧底经济学家东山复出》

[英]梯姆·哈福德著

英国Little, Brown

2013年8月出版

在《创造诱因隐瞒真相（面目）》（2007年9月）一文中，笔者曾指出：“美国经济蓬勃胜前，消费者 大花筒 如昔；中国人民的物质生活大幅提高，经济增长并无放缓之象，这种情况，令人有经济现实与实际现实脱节之感，对夸夸其谈的宏观经济理论敬而远之，是有效管理时间的理性选择。”这种“大环境”，造就了一些不谈宏观经济学大道理，只从微观经济学角度探讨与大众生活息息相关琐事的著作如《怪诞经济学》（Freakonomics）的畅销，起而效尤的经济学小品陆续面世，其中比较“热卖”而笔者曾为介绍的还有哈福德的《卧底经济学家》、法兰克（R. Frank）的《自然经济学者》（The Economic Naturalist）及高云（T. Cowen）的《发掘你内在的经济学家》（Discover Your Inner Economist），以至较早前兰斯堡（S. E. Landsburg）的《足不出户经济学家——经济学与日常生活》（The Armchair Economist: Economics and Everyday Life）……

去年8月底，以《卧底经济学家》（The Undercover Economist）一书名成利就（据说全球销量过百万册）的梯姆·哈福德（Tim Harford，1973- ）又有大作面世，这便是颇获“读书界”好评的《卧底经济学家东山复出》（The Undercover Economist Strikes Back: How to Run - or Ruin - an Economy；下称《东山复出》）。这里岔开一笔，略说当前书评界的“堕落”。网络兴起后，不靠谱的“书评”充斥虚拟世界，令读者有尽信“书评”不如无“书评”之感。网络上的“书评”，有不少是不负责任的“乱吹”，更多的是所谓作者“互相标榜”即英人所说的“互搔背脊”（You scratch my back and I scratch yours）之作，因此大多不足信。忆上世纪八十年代纽约有《秘闻》月刊（SPY，1986年创刊，1998年停刊，以揭露公共人物的私生活为乐，后被纽约地产巨子特朗普告将官府里，记得是大爆他和当年的妻子〔捷克滑雪冠军〕婚里婚外逸事，结果杂志败诉，倒闭），内容极之“过瘾”，其众多特稿中有展示书评人“真身”的专栏，比如甲君出书Ａ君赞之，Ａ君出书甲君捧之。甲、Ａ均以笔名写书评，SPY的老记神通广大，起他们的“字容”，作者当然大为不快，但读者得益匪浅。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股市开始热炒，“包赚”的投资书籍及“一千元变百万元的投资秘籍”多如牛毛，这些迎合市场需求的急就章，误导不少欲赚急钱的投资者；而它们的畅销，靠的是作者互相隐恶扬善。嬉笑怒骂的SPY起了去芜存菁的积极作用，可惜得罪大地产商，终于敌不过他的银弹，出版十多年便寿终正寝。

笔者以为《东山复出》拖得太长，写得比较烦琐，不少解释非常牵强，令读者受惠不太大。《卧底经济学家》从微观经济学（Microeconomics）的角度看万象，《东山复出》则挥动宏观经济学（Macroeconomics）剖世情。本书的副题“如何振兴或摧毁经济”，在笔者看来，似言过其实，因为书中所写，并无这种威力！这本书，充其量只能视为易读的宏观经济学入门书。

经济学的微观和宏观分野何在？在本书的“简介”中，作者有扼要简明的描述。面对一班在“劳工就业辅导处”找寻就业机会的失业工人，微观经济学家想到的是诱因、价格和生产力，即以现行工资水平为衡量基础，这些失业工人是否“工有所值”；而宏观经济学家看到的却是总体经济的鸟瞰图，即处此经济衰退之世，面对失业率上升平均薪金下降的大环境，应怎样做才能扭转这种令人沮丧的局面？换句话说，前者考虑的是个人和企业的处境；后者思索的是私营部门消费、公营部门开支和投资，而它们的取向涉及货币（利率）及财政（税率）政策。显而易见，宏观经济学大大提高政府操控经济的权力（是否有能力和有效率是另一回事），“授权”政府这样做的是凯恩斯的《通论》，凯恩斯把操控经济的大权从上帝之手夺回交给当政者，因此被大部分政治领袖视为救世主、奉为神明。而建构国民生产毛额（GNP）等于把宏观经济“具体化”的西蒙·库茨内斯（S. Kuznets，1901-1984；笔者译过唯一一本经济学经典便是他的《现代经济成长》〔Modern Economic Growth〕，数年前有出版商要重刷，为笔者所拒，以疏漏甚多而腾不出时间修订），因此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

哈福德以相当篇幅介绍有效地解释宏观经济运作的“非立甫（水力）机器”（Phillips Hydraulic Machine）及这位半途转行的新西兰裔经济学家非立甫（A. W. H. Phillips，1914-1975）的“奋斗史”。此机器的功用及非立甫的“传奇”，笔者二十多年前在《非立甫其人其机器》（1989年）一文有颇为详细的介绍。现在翻阅，便觉旧文偏重“其人”而对“其机器”的描述大有不足。不过，结集中刊出一帧“机器”的平面蓝图，清晰具体地看出了经济运作的“流程”，仍具参考价值。据哈福德的记述，“机器”已于1992年完成“历史使命”，送去伦敦科学博物馆（Science Museum）展出，有兴趣的读者赴英时不妨前往见识（对理解宏观经济运作大有帮助）。值得一提的是，非立甫二战时成为战俘，被日军囚于爪哇集中营，他向华侨“难友”学懂了一点中文，这是他1967年赴澳洲任教时选定以中国经济为研究对象的原因。可惜不及两年，他便因心脏病突发而半身不遂，且于1975年六十一岁便弃世……

今人（即使涉猎过经济学）对“非立甫机器”似乎已没什么印象，对“非立甫曲线”（Philip Curve）相信亦印象模糊，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财经新闻工作者（学者更无论矣）谈及通胀率和失业率，鲜有不提及此曲线。非立甫于1958年发表题为《1861至1957年间英国失业和货币工资变动率之间的关系》的论文，以此近百年间的宏观经济数据，画出一条展示通货膨胀与失业率关系的曲线，清楚看出名义工资的走势与失业率呈负相关关系，进而推论通货膨胀率与失业率的关系。换句话说，此曲线显示失业率较低时，货币工资增长率较高（失业率低意味着劳工供应不足，为“求才”资方不得不提高薪金）；反之，失业率较高时，货币工资增长率较低（有时甚至是负数）。根据成本推动通货膨胀的理论，货币工资可以表示通胀率，因此，这条曲线可以显示失业率与通胀率之间的交替关系，即失业率高表明经济处于低迷甚至衰退阶段，其间工资与物价水平俱较低，等于通胀率亦低；反之，则表明经济繁荣，工资与物价水平都较高，通胀率亦相应上升。一句话，失业率与通胀率有反方向亦即股市中人所说的“背驰”关系！

“非立甫机器”及“非立甫曲线”均曾为宏观经济学的有效工具及指标，可惜经不起“时代考验”，和非立甫其人一样，只有过短暂的绚烂而很快归于沉寂！

不过，如今“机器”已被送进博物馆，“曲线”虽因与部分国家现实脱节而少人应用，却未至“湮没”，且在有些国家依然有效，日本便是显例。日本央行副行长岩田规久男（Kikuo Iwata）教授去年10月18日在东京“中央大学”经研所成立五十周年讲座上的发言（见Bank of Japan同名网站），强调日本货币政策必须以刺激“非立甫曲线”上行为标的。翻阅安倍上台后约一年日本经济学者的有关议论，以“非立甫曲线”为标杆衡量经济趋向，似为目前日本主流经济学家的共识，他们强调必须提高薪金，使之与通胀率发生互动作用进而促进通胀与薪金互相追逐的“良性循环”（Virtuous circle）。统计显示，过去二十年（经济沉沦失落的二十年），日本受薪阶级的薪金平均增幅仅及“经合组织”（OECD）国家平均数的百分之三十左右，因此有上升余地（笔者以为这种说法比较不周严，以日本经济呆滞不前的现实，日本薪金落于人后，是十分正常的，根本不存在因为较低便得追上的问题），在“三本之矢”即政府全力“催谷”经济增长的前提下，促使日人摒却预期通缩心理因素，实有必要……这样做的一种后果便是失业率下降而通胀与薪金齐飞；那正是安倍经济学的目的，亦为“非立甫曲线”的精粹！

哈福德读书甚勤，对亚当·斯密的《原富》和凯恩斯的《通论》尤为娴熟；而他的长处是能于家喻户晓的事象中，提出一些令人眼前一亮的见解（当然，这是以笔者寡陋的标准而言）；加上他在《金融时报》供职，不管“报格”多高，无法不沾染一点旨在引人注目（流行说法是“吸睛”）的“记者笔触”（无风三尺浪，语不惊人死不休！），因而诱使读者追读，比如他说“汽车大王”亨利·福特是“失业的发明者”（Henry Ford: Invented unemployment），作者煞有介事地提出，你能不为看个究竟而读下去吗?!然而，细读之下，你很快便发现他的诠释冗长、牵强且有取巧之嫌。“汽车大王”福特大幅提高员工的薪金（日薪，当年尚无时薪的“发明”），表面理由在让车厂员工买得起“自己制造”的汽车！当1914年福特把该厂的最低日薪倍增至五美元，同时把每天工作时数从九小时降至八小时，消息一出，在零度下的天气，底特律车厂门前出现求职长龙（以致引起骚动警方不得不发射水炮，但不顾衣服结冰冻得直打哆嗦的人群仍不肯散去），而百计千计的人在车厂大门前排队申请工作，产生操作（营运）经济学家所说的“长龙效应”（long queue effect，当年尚无此“学说”），这种“人流”是商业机构的最佳广告。现在很多所谓“名牌店”，只让少数准顾客进入店铺，迫使大批准顾客在门外排队，便是负责人深明“长龙效应”对促销和提高商品知名度有宏效的安排！

门前出现“排长龙”的公司，不论其为零售店、售楼处、学校或餐馆，均传达了所出售的物品或服务为消费者所爱且供不应求的信号，令人有其供应的东西物有所值（多半是错觉）因而才会引起“抢购”的感觉，这些商业机构由是莫不成为名楼、名店或名校（比如近日北区若干幼儿园）。福特车厂门前的人龙引来更多人排队且天气恶劣而人龙愈来愈长，说明该车厂薪高工作条件佳，老板寻且成为“良心雇主”！

从经济学的角度，比同行高的工资，是所谓“有效率工资”（efficiency wages），这即是说，较高的工资等于利之所在，求职者必众，资方便能挑选完全符合其要求的员工，既不会“招工不足”，又可聘得最具生产力的员工，这是“有效率工资”得名的原因。福特特别高的工资与一般工资“高低立判”，形成明显的“工资不平等”，在这种情形下，失业者都不是“不愿工作的懒散人”，而是“求职不遂者”，加上“免费午餐”派发造成的失业，便是大家耳熟能详的“结构性（structural）失业”——不论经济盛衰，底特律都有一批无法进入福特工作的失业者。

“福特发明失业”显然是乱人耳目的噱头，不过，说福特提出的“有效率工资”令一部分人因不符合其员工标准被该厂拒诸门外而又不愿做比较“低薪”的工作因而失业，亦说得通；然而，说福特“创造失业”肯定比“发明失业”较为合理，但耸动性便远远有所不及了！

作为畅销书和颇受欢迎的专栏作者，哈福德自有他“吸睛”的本领，他在本书解说经济衰退两例，所用的事例便均令读者叹为观止。第二章“临时保姆衰退”和第六章“战俘营衰退”，这两个文题，都有使好奇者追读的功效。哈福德为此搜集了大量数据，结论是，前者因需求不足及价格僵化（Sticky Price）而不景气（临时保姆必须大幅降价才能找到工作〔太多人愿当保姆，太少人乐于外出〕，但局限于“邻居”定下的规矩不能这样做），后者则因供不应求而惨淡收场。因为篇幅关系，这里只谈后者。

二次世界大战的战俘营，以德国的为例，战俘定期收到红十字会寄来的食物、日常用品和香烟，每名战俘获得相同的配给；人种不同嗜好习惯有异，因此有人“香烟过剩”，有人“（罐头）牛肉过剩”，一个以物换物市场自然诞生。印度人毋须剃须、不食牛肉，法国人对咖啡英国人对茶叶各有无厌需求……供求不均衡的情况令有“商业头脑”的战俘（估计多为犹太人）做起以物换物的生意，有位英国军官甚且开了一间有真人表演娱宾的“餐馆”——开餐和看表演的最佳代价是香烟……根据一名当战俘的剑桥大学经济学者战后在伦敦经济学院（LSE）学报《经济学季刊》（Economica）的文章，当年的战俘营“十分文明”，货换货交换还衍生了撮合“买卖”（交换）的中介（经纪）……

可是，当二战近尾声时，红十字会的供应逐渐下降以至中断，对战俘营来说，这等于经济学所说的“外来震荡（冲击）”（Exogenous Shock），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石油禁运令用油国经济瘫痪，便是一例。以香港来说，如果内地鸡羊豕肉突然停止输港，香港肉类市场必然起革命（外国肉价格飞升，一般负担不起的市民上街抗议）。在正常市场状况下，吸烟而不饮咖啡的人要付出更多咖啡才能换得一支（不是一包）香烟；同理，咖啡上瘾而不吸烟的人要付出更多香烟才能换得一杯咖啡……这种情况因为减少以至没有物资供应而引起抢“换”热潮且很快进入萧条期……“外来震荡”是凯恩斯宏观经济学（弗里德曼亦用这套理论作为经济分析的基础）所未提及的！哈福德所说的“大道理”并无新颖之处，只是他所用的例子极具吸引力，而这正是他聪明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