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泥沙俱下中写了一个黄沙梁

早报记者 许荻晔 发自北京

昨日，由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中国现代文学馆、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联、北京磨铁图书有限公司文治图书联合主办的“《刘亮程自选集》出版暨作品研讨会”在北京现代文学馆举行。李敬泽、梁鸿鹰、阎晶明、梁鸿、孟繁华、阎连科等嘉宾出席。

刘亮程1962年生于新疆农村，种过地，放过羊，当过十几年农机管理员，工余写些闲暇文字，多与生于斯长于斯的黄沙梁农村有关。1998年他首度出版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1999年《天涯》杂志刊发其散文专辑，并配以李锐、李陀等的多篇评论文章，使得这名农民闻名文坛，现在已是新疆作协副主席。去年年底，刘亮程出版自选集，包括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长篇散文《虚土》，长篇小说《凿空》，及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共五部作品。

故乡是不会失去的

十年前，刘亮程随母亲回到老家甘肃酒泉。新农村的道路笔直，门户分明，但一进门，他觉得儒家体系还存在：进门先是照壁，然后是堂屋，供奉着祖先的灵位。不管是有十间房子的大户，还是只有两三间土屋的平民，都还在按照这样的方式生活。

叔叔带他去祖坟，太爷之后是爷爷，爷爷之后是父亲，虽然父亲已经埋骨新疆，但在祖坟的位置还留着。叔叔对他说：“你父亲后面就是你。”

“这一句话说得你什么都明白了，这就是家乡、故乡，它给你留了一个地方，不管你生的时候流浪何处，但老家记得你，给你留了地方，这样的地方是温暖的。”刘亮程说。

这个惯于注目乡村的作家，至今没有失去对乡村文化的希望：“每个人都有大地上的家乡和内心中的故乡。家乡会衰败，但家乡塑造了我们的骨血，塑造了内心的敬仰，塑造了为人处世的方式。当我们失去大地上的家乡，我们就带着故乡远走他乡，故乡是我们的身体。当我们继续按照家乡带给我们的方式去生活的时候，我们已经成功拯救了它，这是不会失去的。”

这种“故乡观”使刘亮程始终不曾脱离新疆。《文艺报》总编辑阎晶明认为，在五四以来的文学中，常可以通过其中的风俗背景的气息感受到作家来自何处，但在新时期文学发展中，很多作家的写作已经脱离了故乡，“因为他们的小说是一个概念，渲染的是他们通过读书、电影、网络构造的一种意念。”

阎晶明分析，刘亮程坚持写新疆，对于许多中青年作家可能是一种启示：很多人不愿意暴露自己是农村走出来的，因此拼命写城市生活。他认为这种没有故乡感的写作是中国文学致命的问题。对于文学来说，农村城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文学的品质、作品的生命力和读者的信任度。“像当代作家中特别成功的，包括莫言，都是没有丢掉故乡的，如果丢掉了对故乡的感受与热情，那你就丢掉了一个巨大的根基，根本走不向世界，只是表现出你想走向世界的某种姿态而已。”

泥沙俱下中出现的绿洲

1999年，《天涯》杂志以头题位置刊发“刘亮程散文专辑”，并配发了李锐、李陀、方方、南帆、蒋子丹等作家、评论家的推荐文章。此举使得这位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农民突然就成了“中国20世纪的最后一位散文家”，也使他去年出版的《一个人的村庄》从压了一年的库房，一时被抢购一空。

作家李锐回忆，此前他并不知道刘亮程这个名字，读完《天涯》的这个散文专辑后，他写了短文，描写自己的心情犹如“来到绿洲”。

“为什么说来到绿洲，因为阅读的过程是我解渴的过程。而这个饥渴感，是中国当代文学的缺陷，也就是缺乏一种普遍精神追求。”李锐昨日说。

李锐认为，刘亮程的价值所在，是在一种泥沙俱下的环境里，写了一个黄沙梁，“好像跟社会进步、历史是非、意识形态、政治观念都无关，而是直指人心，突然超越了我们面前极其动荡的世界。他关注的是根本的问题，有一种宗教式的情结。”

写作是对自己的拯救

《一个人的村庄》中的许多文章已被收录进各地教材。画家张永和记得，10多年前他初读刘亮程的文字非常惊奇，当面问他：“在这样一个荒芜的地方，你怎么能写出这么神奇的文字？”

如同他书里的轻灵，刘亮程当时答：“人的脑门上还有一只眼睛，有一天我忽然用它看到了好多东西。”

这种说法可以看做一个作家的轻灵。昨日，刘亮程说，自己写《一个人的村庄》时，已离开家乡在乌鲁木齐打工，相当于用10年时间回顾梳理了自己的乡村生活。刘亮程在8岁失去父亲，自此像一个成年劳力一般劳动，有一个辛苦劳顿的童年，因此他的愿望就是当一个闲人、懒人、不劳而获的人。而在《一个人的村庄》里，他用一个闲人和一个5岁孩子，替换了自己的童年。

“写作时我已经30岁，以为是一个成年人的写作，但完成之后，我发现我是用孩子的心写的。”刘亮程昨日说，“当我通过写作回到那个小村庄的时候，回到刮过村庄一场又一场风的时候，回到那个村庄的早晨和傍晚、阴天和雨天的时候，我发现那些曾经有过的生活的苦难都被这些自然的生活信息所遮蔽了。通过写作我发现苦难被消化了，我拯救了自己，成功地靠写作修改了自己的童年。我让我的童年像云朵一样飘起来，像一只蜻蜓一样飞过一个村庄，写作对于我来说是逍遥和拯救。”

刘亮程的作品中，非常有特色的是他与天地万物的理解与沟通，他认为“万物有灵”应当是作家的基本态度。阎晶明认为，这种“有灵观”开启了一种创作方式：“当那些原本不够进入文学的对象，突然变成非常具有灵性的文学表述的对象的时候，会激发很多人跟着去写作，不能说李娟这样的人是他的学生或受他的影响，但是没有这种启发、这个先例，这样的作家作品至少会晚出现好几年，甚至受关注的程度也会弱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