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报特约评论员 羽戈
杭州师范大学法学院教授范忠信,本科就读于西南政法大学。不知他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读之时,西政的校训是不是这八字:博学笃行,厚德重法。他如今的行止,却生动诠释了这一格言的意义。
博学、厚德、重法,想必不难理解。何谓笃行?2013年元旦,范忠信发出一则微博,内容是:“我坚信,2013年里,除了民族区域自治的地方外,其他所有省市会实现县乡级公务员财产公示。要不信,咱们打一个赌。如果我输了,说明我的智商不如猪,罚自己爬行一公里。”照悲观者看来,这几乎是必输之局。2014年第一天,范忠信认赌服输,在杭州南湖边上爬行了一公里,花了近两小时,手掌渗血,膝盖生疼。他还请家人录视频为证,公诸网络,以示言必信,行必果。
有一细节,可以印证什么叫笃行君子。范忠信要爬一公里,这一路程,如何丈量?他对媒体表示:“我拿步子量,一大步一米,量一百步就放块砖头。”换作他人,也许不会如此,因为爬行的地点,不是繁华的西湖,而是荒凉的南湖,无人围观,做足姿态即可。范忠信却实实在在丈量并爬行了一公里,诚信到无以复加。借用鲁迅形容王国维的话:老实到像火腿一般。我们常说,人在做,天在看,不管天是否在看,人首先要做给自己看。所谓信用,有时不是针对他者,而是自己的内心。
西政为什么要将笃行纳入校训?因为对法律人而言,需要终生践履的一大准则就是知行合一。范忠信的夫人支持他践约爬行,如范所说,“她说人要讲信用,否则怎么在课堂上教育学生要诚信”,“失去信用造成的人格掉价,我觉得比跪在地上爬还可怕”。
范忠信并不孤单。近年来,为了追求知行合一,为了捍卫对法律的信仰,有些法官、检察官、法学院教师付出了远比范忠信沉重的代价。当自家的合法权利不能用法律为维护,他们毅然选择离开法律的前沿阵地,不再委曲求全,使自身陷入分裂。这其中的代表,当如山西省劳动模范、一等功荣立者、检察荣誉勋章获得者山西省人民检察院检察员张旭民,维权无果,他竟脱去检察制服,回家乡当起了农民。这等决绝,常人非但不可及,甚至不敢想。
如你所见,吾国的法律人,颇有一些,其学为法律,其行却破坏法律,嘴上好讲法治,行事却只讲政治。话说回来,中国历来不缺空谈观念的人,独缺躬行观念的人,知行被割裂,说一套做一套,千古只道是寻常,原不该过分责难法律人。只是,知行合一乃是法律人的根本,倘能知而不能行,那还不如不知。不知者,则不必背负法律人的声名;身为法律人而败坏法律,便对法治建设造成了双重伤害。
老话说,知易行难;对法律人来讲,知难,行更难。法治的要义,从来就不在纸面,而在地面;法治的建构,要求法律人“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如果说范忠信爬行的第一重意义,在于维护一个人的信誉,那么第二重意义,则在于维护一个法律人的根基。斥责范忠信与他的同道“偏执”、“作秀”的声音有多么激烈,他们的行动就有多么可贵、可敬。
其第三重意义,当为一鲜明的隐喻。论者说,范忠信“以爬行丈量中国法治”,听来无比悲壮,却也无比写实。谁都知道,法治建设正是一场漫长的马拉松,中国法律人前行的方式,不是奔跑,甚至不是直立行走,而是爬行、匍匐,走两步,退一步,虽缓慢,却坚忍,虽艰辛,却无畏。日拱一卒,不期速成,日积月累,必有所成。
动力驱使法律人奋勇前进,压力迫使他们不得自由前进,因此,爬行成为最具可行性的选项,用范忠信的话讲,这是“善良、温和的形式”。这令人想起一位刑事辩护律师的总结,他将辩护方式分作三种,一是“踮着脚、扯着嗓子的辩护”,二是“跪下去、屈从权势的辩护”,三是“蹲下来、但直着腰的辩护”。第一种风险太大,而且非常人所能为之;第二种纵无风险,却动摇了法治的根基,为真正的法律人所不取;第三种貌似中庸,却不失尊严,只是难度太大,不仅需要高超的技术,甚至比第一种方式还需要勇气。
从“蹲下来寻求正义”,到“以爬行丈量中国法治”,这些中国特色的法治策略与话语,记录了一群法律人在困境之中的探索,在重压之下的跋涉。对此,可褒之以智慧,可责之以大义。不过无论如何,你必须承认,他们始终在行动,他们的方向一路向前。
爬行并不卑微,行动改变中国。
(作者系青年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