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制作和引进剧目， 丰富了2013中国戏剧舞台

于艺术家而言，重要的不是获得全世界的认可，而是在观众席的热泪与掌声中，或是于人潮散去后的空空舞台前，有一份“懂得”在那里。千人之地，若遇其一，亦是珍宝。

水晶

又是一年回望时，2013，在国内外看了150多部戏，精彩纷呈的婆娑光影，还真需要一次回望与梳理才能更清晰地理出记忆深处的脉络来。总体而言，这一年的中国戏剧舞台，并非呈现惊艳叫绝之作比比皆是之态，大量观感欠佳和未完成状态的作品，稀释了进剧场的快感，甚至增加了几分担心。在国有剧院团改制进行时的大背景之下，虽能感受到各地剧团的努力，但成功之作并不多见。好在有民间的制作和引进剧目，其活跃的局面，于整体戏剧环境而言是有效的丰富和补充。

这12个月，在中国戏剧舞台上我所看到和愿意再次认真回味的剧目，有些出自国有剧院团，有些漂洋过海远道而来，有些曾默默无闻土生土长却一朝声动天下，还有些引发众多争议至今余音袅袅。但无论如何，都值得在这一年的戏剧史上，为它们留下一席之地。

复排版《白鹿原》

比首版更加精彩与余味深长

2006年，北京人艺的话剧版《白鹿原》初登首都剧场舞台，当时最引人注目的噱头是一群真羊被羊倌儿赶着穿过舞台，以及郭达的登台。全台演员以陕西话登场，秦腔老腔的浓墨重彩之运用，令人印象深刻。时隔7年，这部裹挟着西北高坡黄沙与尘土的重磅作品，再度复排登场，虽然没了真羊和宋丹丹，却似乎比首版更加精彩与余味深长。

复排版的成功，某种程度上要归功于电影版《白鹿原》给大家带来的心理补偿期待。基本完整和清晰的故事线，白鹿两家起起落落的争斗和错综复杂的人物交织，大时代下小人物面对命运的不可选择和无力掌握，都在戏剧舞台上得到了流畅地呈现。脱离了小品腔的郭达，越发功力深厚的濮存昕，脱胎换骨的卢芳，以及一众精彩角色，再加上与剧情无缝融合的秦腔、老腔，给观众带来的是一整夜绕梁不去的金石之声与精神上的沉重敲打。

我爱这部戏里那个放下面碗、大力用砖块敲击长板凳的老头，爱到近乎脑残。也在7年之后，随着年龄与阅历的增长，经由林兆华导演的舞台呈现，更深一层地读懂了这部当代文化经典背后的血与泪——在历史的迷雾之下，还有多少像原上小鹿一样的哀灵，在这片土地的上空盘旋。

《青蛇》

融入了艺术家对佛法的认识与体悟

《青蛇》无疑是田沁鑫导演这几年来最重要的作品，它以妖娆迷蒙的舞台光影和锋芒锐利的舞台身体语言创新，重新演绎了这个国人熟稔于心的老故事。白蛇不再是面目模糊的痴爱小妇人，青蛇也不再是只会跟随在白蛇身后兴风作浪的无心小妹妹，许仙的软肩膀有了另外一种世间解读，法海的度人度心与度己也一扫其恶人之名。

在重讲故事之外，这部戏的重要价值在于它融入了田沁鑫个人对佛法的诸多认识与体悟，尽管这种体悟未必能得到所有人的认同，但它独特的思考与纠结，恰是艺术家通过作品与观众和角色对话的真实境地。于艺术家而言，重要的不是获得全世界的认可，而是在观众席的热泪与掌声中，或是于人潮散去后的空空舞台前，有一份“懂得”在那里。千人之地，若遇其一，亦是珍宝。

《有饭自然香》

戏剧编剧的经典教案

《有饭自然香》应该被戏剧类专业作为编剧的经典教案来对待，这部为了香港话剧团35年团庆而创作的戏，是一部“命题作文”。一方面要结合剧团一位理事的父亲，香港电器大王蒙民伟先生的故事而作（蒙民伟亦在内地诸多高等院校捐建了教学大楼），另一方面又要在戏里为剧团的每位演员写一个角色。双重“限制”之下，能“编”出这样的精彩剧作，不能不说是编剧陈敢权先生几十年功力的巅峰体现。

在编剧功力之外，更精彩的是故事本身和终年在舞台上摸爬滚打的香港话剧团演员的精湛演技。1960年代的香港，许许多多生活在陋巷中的底层百姓，互帮互持，又斗嘴嬉闹，人情与生活的艰辛交织成一幅斑驳的人间烟火画卷。这部戏就像北京人艺的《窝头会馆》和台湾的《宝岛一村》一样，足以成为这个城市记忆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台戏，让你可以通过台上的饭香，品尝到那座城、那群人在那个时代的五味杂陈。

《蛐蛐四爷》

天津卫的别样气场和风范

若每个剧团都该有一部镇团之宝，那《蛐蛐四爷》无疑是天津人艺的宝中之宝。今年的北京人艺邀请展中，该戏的亮相为久违的天津人艺赚足分数。精彩流畅的表演，一气呵成、曲折有致的剧情，都让这部以玩家之命运为主题的大戏，体现出天津卫的别样气场和风范。我尤为敬佩剧中母亲剪断儿子用以复仇的铁手指那一段，对自我的反省和“斩断”恩怨，是最稀缺的品格。放在这样的故事当中，又痛上加醒，醒中带泪。

《俄狄浦斯城》

今年引进剧目之冠

看过多次希腊悲剧，多为“高大上”的严肃面目，却很少见到把《俄狄浦斯王》、《七将攻忒拜》和《安提戈涅》三部作品大串讲般融合在一起的巨作。这部来自柏林德意志剧院（德国国家级剧院）的作品，在三合板铺就的弧形坡度舞台上，空无一物之境，只余演员浓烈、有力的表演。三部大戏浓缩一体，一气铺陈，重塑了一部神权、王权与民权演进中的西方精神史诗，在铁皮战鼓的声声敲打中，奏一曲纸王冠的悲歌。是我心目中今年引进剧目之冠。

《极限震撼》

让我在这梦一样的夜里多驻留片刻

对于想要体验不一样的观演关系和视觉震撼的观众来说，《极限震撼》是一定要看的一部作品。这部来自阿根廷的创意光影形体秀，在外百老汇演出多年，仍热销不已。今年8月它终于出现在北京工体外露天搭建的帐篷中，炎热暑夜，进到这个梦一样的时空，看飞雪中狂奔，梦醒处轮回，戏剧与舞蹈交错混杂，狂欢的人群中，戏剧被戏剧性所替代，观众与演员融为一体。此前我虽然已经看过多次这个show的视频，但现场还是震撼。跟着音乐跳了一晚，仰头看美丽的少女们在天空的水中游过，那么美。停一停吧，让我可以在这梦一样的夜里多驻留片刻。

《唐璜》

真功夫在舞台的意象与变化上

以色列盖谢尔剧院的这版《唐璜》，由以色列当红的偶像级演员萨沙·杰米多夫扮演，这位除了戏剧之外同时也是众多影视作品主角的“男神”，无可匹敌的个人风采和挥洒自如的表演，令舞台上下都为之一振。不过这都还只是一些小噱头，这版《唐璜》的真功夫是在舞台的意象与变化上。一排竹架，是岸，也是渔夫的船，几块白布，翻起来是浪，落下去是沙。一人一桨穿行其中，像京剧里的程式一样简单清晰地交待了时空。如果说任何一部经典都有它永恒的现实意义，那“唐璜”在今日的投影，可能不在他的多情与香艳，而在他敢于向一切发问与挑战的勇气。

《三国》

从历史中领会当代人的心、当代人的苦

某种程度上，《三国》是林奕华的“回归”之作，它在戏剧构造上，完全恢复到《包法利夫人们》时的创作手法，用13个核心人物的课堂模拟练习来重构人物心理。虽然曹操、关羽、诸葛亮这些角色只是历史人物，但在林奕华的戏里，舞台上的人，都是当代人物，历史故事只是外面那层糖衣。他要的，是让你从中领会当代人的心、当代人的苦。

在看《三国》时，我有时会觉得，观众席的每个人身上，似乎都有了一点那些历史人物的基因。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历史成就了英雄，英雄书写了历史，而在成为英雄之前或之后，说到底，英雄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民族性与人性，历史与现实，觥筹交错间，血泪已模糊。在我看来，这部戏所引发的争议，或许是一个敢于不断挑战自我和观众的导演，所能收到的最好礼物。

《安妮日记》

绝境中的“致青春”

2013年，中国的电影银幕上流行着各种各样的青春题材大片，无论是70后的怀旧还是80后的梦呓，都离我们的现实生活并不遥远。而今年7月在北京中戏北剧场上演的一出学生实习剧作《安妮日记》，却带给观众别样的感动，并令我们体会到二战时一位少女别样的青春年华。这几乎是我所看过的中戏毕业戏、实习戏中最成熟的作品。

剧中有个贯穿始终的调度手段，非常有效，即在主角安妮的大段独白时，导演刻意安排其他演员在四周行动，做些日常性的动作。光未全暗，多人在动，通常这种安排会使观众分散对主角的注意力，不过放在这个侧重于强调“真实生活感”的剧目中，却增添了几分“日常感”的意味。《安妮日记》所讲的，不仅仅是二战中避难的苦难，其重点还是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性中的光芒与自私，成长，爱与交流。外在的苦难固然是苦，而人自身永在的困境，同样值得凝望。《安妮日记》，是密室禁闭中那一束微弱的光，是绝境中的“致青春”。

除了看过的这些好戏之外，因为一直在各地奔波，所以也难免有些错过。像是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万尼亚舅舅》，来自比利时的《伊莎贝拉的房间》，还有万方老师的剧本朗读《忏悔》等等，不一而足。

对爱戏的人来说，永远有遗憾。这遗憾催促着我们上路，2014，去看戏的路。

（作者系著名戏剧评论人、戏剧节策展人，文章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