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安庆

专题按：全国石化行业的安全大检查正在进行。当下亟需解决的困局是，在石化产业和城市化齐头并进的今天，遍地“石化围城”、“城围化工”的中国如何避免更多悲剧的发生。

这是“全国唯一的厂城一体的石化城市”，厂区、城市并无界限，唯一能提醒的是，不时侵袭的酸臭味。

副市长出任环保局长，创下全国首例，并很快开出了对安庆石化的史上第一张罚单。

城市人口急速膨胀，石化厂区强势扩张，生活在城市与化工厂的模糊地带里的安庆市民，焦虑地面对近在咫尺的化工厂的威胁，但又无可奈何。

“城中厂”

第一次到达安庆的人，如果不是一块横跨在主干道上空的广告牌“安庆石化欢迎您”，很难意识到你已经进入安庆石化的地盘。

与现代石化企业不一样，这里厂区没有围墙，没有保安，厂区、城市并无界限，唯一能提醒的是，不时侵袭的酸臭味。

位于长江中游的安庆，地处大别山东沿，背靠大别山，面临长江。旧时，安庆是安徽省省会，“安徽”之名，即取自安庆与徽州。新中国成立后，它的历史几乎被一座名叫安庆石化的企业改写——安庆石化是中国石化在沿江中上游炼化企业当中唯一一家“油、化、纤、电”一体化的企业。

为此，安庆市委书记虞爱华将安庆称为“全国唯一的厂城一体的石化城市”。不过，“城中厂”的格局，注定了油气管线要与城市交织。安庆市有三条管线，分别是原油输入管线、成品油输出管线及输气管线。

2013年12月15日，南方周末记者自安庆市油品码头出发，沿着1970年代建成的第一条管线，穿越了半个繁华的市区。在第六人民医院门口，这条管线直接架设在大门的顶部；在华亭新村，管道将小区一分为二。在连接小区的路口，一家餐馆仍在营业，灶台飘出的火花，与管道的直线距离不到五米。

2010年颁布的《石油天然气管道保护法》规定，居民区与输油管道的安全距离为15米。而且，禁止在管道中心线两侧或者管道设施场区外各50米范围内，爆破、开山和修筑大型建筑物、构筑物工程。

但是，“由于历史原因，安庆市的部分管道没有安全距离。”安庆市环保局党组书记程结书透露。

2013年10月16日11时， 大湖新村小区一居民房窗口冒出滚滚浓烟，房间内燃起大火。救援人员赶到现场时，不少人被当时传来的爆炸声吓得惊魂未定。就在小区外不足10米远处，一排输油管道穿越而过。

2013年11月，安庆市政府曾组织对全市管道排查，以港华燃气为例，除部分管道老化外，至今没有一个集中的应急监控调度中心，严重影响燃气管网日常监管及紧急情况处置。而频繁的施工则对管道安全构成严重威胁。

“当时（安庆石化选址之时）安庆的居民生活在城墙里。”安庆市环保局副局长潘静表示。但是，城市的扩张逐渐渗入到石化厂区。以大观区为例，2000年人口普查统计数据，常住人口16.8万，而到2013年，常住人口达到27.68万。

城市的迅速扩张，安庆石化不能达标的排放，民众日渐觉醒的环保意识，导致安庆石化与市民的冲突在2000年代中期便愈演愈烈。“几乎每天都接到对安庆石化的投诉。”安庆市环保局党组书记程结书称。

“石化厂搬不动， 还是钱的问题”

安庆市民对石化厂的不满，在厦门PX事件后不断升温。安庆市司法系统匿名人士透露，三万安庆市民曾签名集体起诉安庆石化，在诉至安徽省高院后，不了了之，尘封在卷宗之中。

更坏的消息伴随着2008年春天到来。韦国，安徽国誉律师事务所主任，是最早一批知晓更大石化项目要在安庆落地的人。他和律所同事认为这是最后一次挽救安庆市的机会。

2008年2月，在对102位市民调查后，国誉律师事务所发布了一份调查报告，94%的居民认为他们居住的环境中存在大气污染。报告建议，通过公益诉讼促使安庆石化采取措施改善环境。

这个“更大的石化项目”在2008年年底被确定为“800万吨炼化一体化项目”。南方周末记者从中石化获得的一份内部文件显示，其全称为“中国石化股份有限公司安庆分公司含硫原油加工适应性改造及油品质量升级工程”。

项目在酝酿时就伴随着争议：是在原址扩建，还是搬迁至山口镇。安庆市环保局一位不愿具名的官员回忆，“确实有搬迁的方案。”

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安庆市本地官员对800万吨的项目持反对意见，认为安庆市区的环境承载力已到极限。不过在2008年底的四万亿投资热浪中，反对声最终被淹没。中国石化画了一张大饼：项目建成可实现销售收入四百多亿元，在泛长三角打造千亿元石化产业集群，把安徽省建成为全国重要的石油化工生产基地。

对中石化抛出的大饼，安徽的经济中等生——安庆市最终接住了。

只是，安庆市民难以接受的是，改扩建项目仍在原址进行。

中石化内部文件还表述，“充分依托现有生产装置、储运和公用工程系统及辅助生产设施的基础。”相比搬迁，这个方案大幅节省了建设费用。“搬不动，还是钱的问题。”安庆市政府一位人士透露。

创模“打老虎”

在有时飘荡着酸臭味的安庆城区，虞爱华的施政口号让不少安庆人生出一丝希望。虞爱华，原宣城市市长，2012年8月出任安庆市市长，2013年3月，升任市委书记。

“下决心创建国家环保模范城市”的语句出现在2013年安庆市政府工作报告中，据媒体报道，虞爱华在修改政府工作报告初稿时特意加入。

“给自己的脖子上套了根绳子。”程结书打了个比方，“安庆的环保基础，在全省肯定是比较靠后的。毫不避讳说，就是因为有安庆石化。”

2013年4月，程结书被任命为安庆市环保局党组书记，同时到任的还有安庆市副市长万正其，他出任环保局局长，这也创下全国首例。程结书并不否认，这个任命背后其实是虞爱华的意志。“有创模这个大背景，如果副市长过来担任环保局局长，更容易协调其他部门。”

程结书同样衔命而来。据相关人士透露，程赴任前，虞特意叮嘱，如果安庆石化出现不达标排放，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果然，安庆石化这只“大老虎”很快“中枪”。

2013年5月17日下午，安庆石化两座大烟囱同时冒出黑烟，安庆市民纷纷拍照发到网上。安庆市环保局以向大气排放污染物超标为由，决定对安庆石化罚款9万元。在安庆石化40年历史上，这是安庆市开出的第一张罚单。

相比前任，虞爱华对安庆石化的“强硬”在于他一番精明的盘算。安庆石化号称800万吨能够带来上千亿的产值，但GDP并不等于财政收入。在2013年两会期间，虞向媒体算了一笔账：安庆石化每年提供税收多少呢？50个亿，这50个亿上交到国家是多少呢？48个亿，安庆地方所得仅2亿。

显然，“创模”是一步精确设计的棋局，“根据创模标准找差距，需要启动的项目有一百多个”。而在生态环保包装下一箭双雕，一可以争取到更多的资金，解决城市建设的问题；二可以改善安庆市的生态。

漫长的达标排放

“我们现在做的就是要让安庆石化达标排放。”2013年12月16日，程结书称，“从今年9月份以后，还没有接到一起对安庆石化的投诉，以前，几乎每天最少一起。”

“从环保的角度讲，我们是希望新项目上马的。”潘静说，上世纪70年代的生产装置很难达标排放，而安庆石化800万吨项目采用了最新的设备和工艺，完全可以满足现在的标准。

南方周末记者从中石化获知，环保部对800万吨项目环评时，对地方政府也有部分妥协：关停近10套老装置，损失的产能大概在150万吨左右。这在环评文件全本中被称为“以新带老”。

更浩大的工程则是来自环评中卫生防护距离的要求。在新的核心装置1.3公里范围内不能有环境敏感点，即机关、学校、医院和居民楼，环保部指出，如果在项目区域范围内有一户没拆迁，将不予批准。“拆迁基本上已经完成。”安庆市政府人士透露。

真正棘手的是在老装置区，由于其没有卫生防护距离，大量的人口又集中在此居住。根据安庆市的规划，将沿安庆石化老装置区周边建设200米宽的卫生防护绿化隔离带。

“现在执行只出不进的政策。在规划的绿化带内，不允许再建环境敏感点。”程结书称。然而，绿化带仍只是一纸规划，开工尚无定日。经相关部门的测算，安庆市为安庆石化发展公共配套的总成本在260亿元以上，但2012年安庆的财政收入合计170.3亿元。

漫长的规划，生活在臭气中的焦虑，以及近在咫尺的化工厂的威胁，正在消磨着这里的人们。“如果不是有优质的教育资源在老城区，很少人还愿意继续住在这里。”韦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