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年度汉字背后的民意

赵坚

日本大阪常磐会学园大学教授

当笔者从新闻播报得知今年的汉字为“轮”字时，当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因为此前各种预测，“倍”字一马当先。今年7月上演的十集电视连续剧《半泽直树》创了今年日本收视率的新高，主演半泽的俳优堺雅人成为一时的风云人物。其以夸张的口吻、斩钉截铁般吐出的誓言“ 倍返 ”（一旦被做，加倍偿还）也以其痛快豪迈，成为一时的流行语，风靡全日本。加上安倍去年重返阁揆、执掌日政牛耳后，先后以大胆的金融政策、机动的财政举措和唤起民间投资的成长策略，三箭续发，组成如雷贯耳的“安倍经济学”，让日本股市倍涨、经济指数飙升，其在政界的声誉地位，如日中天。

安倍、倍升、倍偿的“倍”字，对久经失落、萎靡和不振的日本经济与民气，无疑像是一帖兴奋剂，让其感受触底之后的振奋雄起，于是乎“倍”字燃起了日本民众的亢奋与期待。“倍返”（加倍偿还）的痛快，让人吐出郁积胸中的块垒，能像电视剧的主人公半泽一样，以“十倍”、“百倍”、“五百倍”的倍率，预支向仇敌索报的快意与酣畅；“倍涨”、“倍升”的景气恢复，也让日本民众满怀期待，希冀安倍政府引领着走向再度繁荣。

12月初出笼的年度“新语·流行语大赏”之中，“倍返”与“安倍经济学”双双进入前五名。“新语·流行语大赏”获奖语，尤其是其构成汉字，往往对其后发表的年度汉字有提名的效果。与其余三款获奖流行语“今 ”（只争朝夕）、“ · · · · ”（款待）和“ ”（诧异困惑）相比，“倍”字作为单独汉字，言简意明，琅琅上口，一时运势看涨，在诸多预测汉字中领袖群字，大有成为年度汉字的气势。

不过“倍”字也引发不少隐忧。作为政治家的安倍，贵胄出身，却非纨绔子弟，深谙民意舆情。加上安倍思路清晰，能以柔和的口调、谨严的逻辑议论叙事，在“大嘴”失言政客扎堆的国会里，算是鹤立鸡群。难能可贵的是，安倍能在任中以健康理由引退之后，卷土重来，并且带领“百年老铺”自民党重夺政权。但是安倍生性守旧，代表着日本国民性的保守基盘，更挟其经济政策的初步奏效之势，对内使出增加“消费税”与通过“特定秘密保护法”双柄杀手锏，强化中央政府的职能；对外则进一步依存日美同盟、对抗中国的崛起，锐意成为世界政治大国。更为可忧的是，安倍的执政基础稳固，即便通过了让无数民众在经济上、政治上不安的增税法与监视法，其民意支持依然过半，此后进一步修改宪法、剔除束缚手足的“第九条”非战条款，虽非囊中探物之易，但也是志在必得。“日之丸”号航舟蜕变为驶向“敌阵”的战舰，在安倍舰长的掌舵下，越来越成为可能的“选项”。

“倍返”一词，原意本指“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在重视“义理人情”的日本社会，一直受到嘉奖与鼓励，是一种所谓的社会“正能量”。“倍返”衍为“加倍报仇”，当然也有渊源，但作为一种“负能量”，并不在日本社会肆行。报恩可以相倍，报仇却必须成比率，“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一眼”还“两眼”甚至“多眼”，以“一牙”还“两牙”甚至“数牙”，这种“倍返”式的报仇形式，甚至在日本腥风血雨的“战国”丛林时代，也鲜少听闻，大概不属于日本社会的传统守则吧。

大概现今的日本，在上世纪80年代末从世界经济的塔顶坠落以来，一直忧愁风雨，眼睁睁看着近邻韩国尤其是中国崛起，一股“郁闷”之气梗在胸臆，长久不得发舒。好不容易等了二十年，似乎又沐浴到了经济“返照”，可以长舒一口郁积已久的“恶气”了。电视剧《半泽直树》的本意是鞭笞上司诿过部下的恶质企业现象，而以半泽的“豪放”挑战，针砭弊端。日本民众却于其间找到了“解气”的穴口，“倍返”报仇，于是成为一种“渲泄”心理，在日本社会蔓延。

“报仇雪恨”应该不是一个民族“立足”的基点，中国老辈政治家在战后不对日本“索赔”，让战后日本得以轻车从简，重建崩塌的社会。而此一“仇以恩报”的举措，也换来日后日本对中国“改革开放”后的无息、无偿贷款的还报。希特勒的“第三帝国”为了给第一次世界大战战败“倍返”，发动了第二次世界大战，让人类差点走向毁灭。“冷战”的最终和解，让地球走向繁荣。刚刚谢世的南非前总统曼德拉，长年身经种族歧视的迫害，而出狱之后，提倡种族和解，消泯恩仇，成为其最大的政治遗产，让当今世界受用不竭。

“倍返”应该放弃，日文另有一词“恩返”却值得提倡。还好，刚刚发表的年度汉字为“轮”，当然主要是托东京获得2020年“五轮大会”（奥运会）之福。“轮”是水面的涟漪，一轮一轮，把水轮的轻曼柔和，把世界和平之“轮”，温和地推向世界，浸润全球。看到清水寺贯主森清范挥毫写下“轮”字，让“返”字失之交臂，日本社会的“良心”依然在泛着层层涟漪，但愿其一轮一轮，漫漫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