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8月,纽约时报的一则“假画”报道使74岁的上海画家钱培琛的名字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被众人知晓。他涉嫌卷入总金额高达8000万美元艺术伪作案——在过去15年间他模仿了至少63幅包括杰克逊·波洛克等抽象表现艺术大师的作品。
原在上海生活的钱培琛在上世纪80年代初留学美国,其艺术生涯日渐惨淡,直到今天才以这样的一种方式成为关注热点。《东方早报·艺术评论》前不久独家专访了钱培琛。而在其个人经历的背后,却见证了上海画家从上世纪80年代至今渐渐逝去的“美国梦”,这后面还有一长串人名:陈逸飞、陈丹青、夏葆元、孔柏基……也正是钱培琛的突然曝光,使上个世纪80年代去国的那批中国艺术家的生涯再度受到瞩目。
徐佳和
今年8月,纽约时报的一则“假画”报道使74岁的上海画家钱培琛的名字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被众人知晓。此案缘起于2011年底,一名比利时收藏家耗资1700万美元从纽约曼哈顿Knoedler画廊购得杰克逊·波洛克的一幅未收入画家作品目录的画作,卖方和画廊均肯定该作为真迹。藏家证实此画系伪作,并将Knoedler画廊告上法庭。Knoedler画廊爆出售假丑闻并关门大吉后画廊总监Ann Freedman称这些作品来自于一位名叫Glafira Rosales的艺术商人。据被起诉的女经纪人Rosales交代,这些被当作真品出售的画作正是出自居住于纽约皇后区的钱培琛之手。至此,钱培琛所画的63幅仿美国现代主义大师的作品在FBI的追查下曝光。这些作品被当做大师真迹,以8000多万美元(约合4.9亿人民币)的价格售出,买家不乏各大美术馆、博物馆,令艺术界震惊。
虽然一夜之间名扬天下是所有艺术家们梦寐以求的事,但是,“制假”的罪名恐怕并非谁都可以担当,张大千仿石涛的美术界佳话也绝无可能在当下复制。
在毫无防范的情况下,钱培琛突然成了新闻人物,从《纽约时报》的头条转到华文报纸,人们对真正售假的艺术经纪人反而不感兴趣,那长长一串拉丁字母的名字又十分拗口难记,相形之下,钱培琛的中国名字和样貌倒是引起各方注意。暴风雨般的,不经意间竟然以此种方式出了名,国内国外艺术界几乎都知晓了这位“业余画家”的大名。纷纷扰扰的传言甚嚣尘上,据《纽约时报》后续报道中反映,此次“高水平”的造假事件,几乎影响到了佳士得、苏富比拍卖行今年的秋拍。真伪之辨的疑云在拍场渐渐聚集,质疑画作真伪者络绎不绝,买家们比往常更小心谨慎,深怕看走了眼花大价钱买入一幅临摹的赝品。“住在皇后区的这位华人画家把拍卖这潭水给搅乱了,扰乱了整个市场。”钱培琛对《东方早报·艺术评论》谈起“出名”事件的后果,颇有无奈。
这位年逾七旬的老者语速轻缓,带着从上个世纪改天换地的重重运动中走过来的谨慎,也带着那个时代人们所留下的特有的软糯的上海话,讲述着几个月前“一夜之间名扬天下”时的复杂心情,以及朋友们熟人们对此的不一表现。在风波渐渐平息、是非论断渐渐分明的今天,74岁的钱培琛在懵懵懂懂中被轩然大波卷入的造假事件后,首次面对媒体的公开采访,他反复对《艺术评论》记者强调,自己“更愿意谈的是艺术”。
钱培琛身处舆论漩涡——根据美国法律,美国联邦调查局(FBI)告知钱培琛,作为绘画者和临摹者,即使临摹的是17世纪画坛巨匠伦勃朗的名作,并堂而皇之地在画面上签上伦勃朗的大名,只要不是以真迹的名义和价格出售,也不会被视作触犯美国法律。虽然这些尚需最后的司法说法,但是美国方面没有起诉,也没有限制钱培琛出入境。如果钱培琛真的参与到假画销售中明知故犯,那就不仅仅是账面上可见的区区几千美元的收入,更应该能够追溯到大笔资金的进出,然而这一切,钱培琛都表示并未涉及。
在遭遇了来自怀有不同目的旧日相识的猜测、妄断、评论、以及各种“追忆”之后,前不久,钱培琛坐在上海青浦一个尚未正式开放的艺术空间里语调平静地对《东方早报·艺术评论》讲述那与“美国梦”相关的往事。
阳光涌入空荡荡的房间,四壁雪白的墙上挂着钱培琛近些年的画作,那些以麻袋为材质,以多种形式拼贴创作的作品张扬着马或者唐代仕女的轮廓,又或者,在深沉的颜色中突兀地跳出一抹亮色,仿佛试图在黑暗中左冲右突,挣扎着奔向光明的彼岸。
选择前往美国,曾是整个1980年代的十年里中国艺术家的集体行为。1978年到1980年之间,在中国美术史上是个重要转折,众多外国美展来到中国,“星星画会”、“十二人画展”等等和与主流冲突的美术事件此起彼伏,时代变动中释放出的能量把这些艺术家们带向画框以外的世界。也正是钱培琛的突然曝光,使上个世纪80年代去国的那批中国艺术家的生涯再度受到注目。
初到纽约深入丛林
1981年,钱培琛42岁,在一个本该认命的年纪赴美开始漂泊之途,很重要的原因是为了能与一别三十多年的父母相见。
据钱培琛的自述,他是家里的老大,解放前夕父母就去了台湾,12岁那年他只好从舟山来上海投靠姑姑,小孩子离开家乡起初总会觉得无限感伤,但是上海繁华都市的许多新奇美妙的东西立刻迷住了这个海岛来的小孩。自幼热爱绘画的钱培琛因为高昂的学费止步于当时沪上专业画室门前,考大学又顺应了“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口号,身不由己地选了数学,毕业后在中学担任数学老师。
钱培琛对于老师沈天万先生,虽然没有如其他入室弟子一样,正式行过拜师的叩拜大礼,但是,钱培琛常常向沈先生讨教绘画之事,形成了事实上的师生关系。1979年元月,沈天万先生、钱培琛、孔柏基等人组成的“十二人画展”成为写入中国当代美术史的“文革”后第一次“在野”行动,它比日后名声卓著的“星星画展”更早也更具非政治化的因素。“十二人画展”的参展油画家几乎清一色的受印象派与后印象派的影响,衔接了民国第一代中国的西洋画家被中断的美学实践,这个“文革”之后的上海“地下”画家群中人在往后的30年岁月中大部分都跻身国内艺术界知名人士的行列。
1981年,钱培琛在香港与父母团聚了7天,之后以F1学生签证,被父母送到了纽约,终于可以专业学习绘画。这一年之后,与之青梅煮酒的陈丹青抵纽约,而之后名声大噪的陈逸飞较其早一年抵美。
1980年代初期,中国的改革开放不过才开始了两三年,纽约城里没有多少大陆来者,即使有些移民,也多属驻扎于唐人街(China Town)的广东籍人士,粤语就是那里的“国语”,不会说广东话的中国面孔出现会引起异样的注意:“唐人怎么不会说 唐话 ?”没人告诉这些初来乍到的留学生应该怎么做。
30年前,地铁在国内任何一个城市都属于闻所未闻,城市标志性高楼大厦也没来得及进行密集型建设,钱培琛站在曼哈顿的建筑丛林里,几乎就想逃回来了。举目无亲,一个人也不熟悉,远房的亲戚礼貌地把他送到出租的房子里,就急急忙忙地回去了,刚到纽约的钱培琛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盯着天花板,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等回过神来,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4个小时。幸好内心存有的对艺术的执着向往,让钱培琛在第二天就摸索着去了仰慕许久的大都会博物馆,虽然第一次进门连票都不知道怎么买,与博物馆的大师作品面对面交谈般的感觉还是让钱培琛放松下来,安慰自己此行是值得的,登上摩天大楼也让钱培琛的决心更大,“一定要让女儿来这里看看”。
没人管的纽约艺术学生联盟
1980年代出国的大陆艺术家,大多已在国内的各种运动中消耗掉了自己稍纵即逝的青春期,他们到了美国都有点原形毕露的感觉,好人特别好,能人特别能,坏人特别坏,因为原先在国内有个制度压着,除了政治运动这种特殊机会,基本看不到原来的面目,到了美国这种竞争激烈而公开的地方,本质就全部显露无遗了。
不论是早已归国的魏景山,还是做了多年中美间穿梭的候鸟的钱培琛,或者已在美国站稳脚跟的张宏图,“文革”的共同经历使他们一致认为,突然间抵达美国,是在国内被人“喂”惯了也“管”惯了的艺术家,一下子被扔到了一个自生自长的环境,他们在这个环境中失重,迷失方向,也可能自生自灭,但相对而言,一个自由宽松的环境更容易激发艺术家自身潜在的创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