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伯牛
前日游凤凰,夜去江边饮酒,经过东正街,看见路边一所房子,匾曰:田兴恕故居。想起前房主短暂而非凡的一生,忍不住要作文介绍他的轶事。
兴恕(1837-1877)字忠普,号更生,湖南镇筸厅(即今凤凰县)人,苗族。十六岁挑入镇标。积功官至贵州提督,兼署巡抚,时为咸丰十一年(1861),兴恕才二十四岁。旋以杀害法国传教士,遣戍新疆,途次为左宗棠奏留甘肃。同治十二年释归,光绪三年卒,享年四十一岁。
他的传记,最早也是最主要的一种,是缪荃孙应其子应全之请,据其老部下罗孝连所撰事略,而作的《前钦差大臣贵州提督兼署贵州巡抚田公祠版文》,此后的朱孔彰《咸丰以来功臣别传》与《清史稿》本传,皆以缪传为底稿,改写而成。然而,这篇传记严肃有馀,不够活泼,亟需补充一些材料,才能展示田将军的本色。
如缪传云兴恕“未尝读书,用兵辄与古人暗合”;而兴恕撰《满江红》词(《更生词草》),有自序,却说“稍长,投笔从军”,可见少年时曾读过书。又,同治十二年,兴恕刻自选集《更生诗草》,自序称所作《放歌行》,不仅甘肃道员董文涣“见而爱之”,而且“同人索观者”也不少,可见中年还“志于学”。
兴恕《词草》所收,只有这一首《满江红》。据其自序,是向岳飞致敬。当入伍的时候,其母姚夫人勉励他,说:“吾梦宋岳忠武公而生汝,汝异日得志,其勉为忠义,勿负此佳兆。”并在他臂上刻了“精忠报国”四个字。兴恕又总结了岳、田两家一些偶合的事迹,暗示自己就是当代岳飞。如岳飞之父名和,兴恕之父名庆和;岳母姓姚,田母也姓姚;岳父与田父都是早逝;又如,岳、田二人皆从士兵到将军,而又“少年建节”——此系谦辞,岳飞三十岁充神武后军都统制,而兴恕二十四岁即提督贵州军务,显然更厉害。最后,兴恕说二人都是“梗和议而获戾”。岳飞的冤案众所周知,不赘。兴恕却在中外已经签订新约保障在华传教权利的情况下,密令本省州县官,对外国传教士与本国信徒,“务望随时驱逐”,“倘能借故处之以法,尤为妥善”(《灭教公函》),不仅无视外交条约,也破坏本国法律,因此酿成教案,被法国公使点名要求处以极刑,最终清廷将他遣戌。显然,用这件事证明自己与岳将军同样冤屈,受了“模棱三字狱”(田兴恕《涪陵遣怀》)的害,完全没有说服力。
缪传没有描述传主的外貌,而兴恕却在易宗夔《新世说》的“容止门”占了一条:“田忠普美秀而文,一时有玉人之目。”原注:“所至之处,万人空巷绕观之。年四十即卒,貌犹昳丽如弱冠。”所谓“玉人”,所谓“昳丽”,原是用来形容古代美男子的,如邹忌、卫玠之徒,想来兴恕也是光彩照人,风华绝世,令人印象深刻。但再读一段同时人的话,对所谓“美秀而文”或有新的认识:
晓老言,贵州钦差大臣田兴恕,辰沅人,长夫出身,以貌美得幸于善化县知县王葆生,历保,使领兵,有战功于楚南,遂渐至大帅(赵烈文《能静居日记》,咸丰十一年八月二十三日)。
按,欧阳兆熊(1808-1876),字晓岑,湘潭人,是曾国藩的老友兼幕客,对湘军人事了若指掌,这段话是他与新入曾幕的赵烈文闲谈时说出来的。“以貌美得幸于善化县知县王葆生”,盖指太平军围攻长沙,兴恕随镇筸标赴援省城,接识了时任知县葆生,次年,兴恕则以哨官的身份随葆生南下,克复郴州,“历保,使领兵”,则谓明年兴恕独将五百人为一营,称“虎威军”。
而据田景阳《记先祖田兴恕轶事》所云,兴恕随镇标入长沙,驻防天心阁,以破坏太平军地道的功劳,受巡抚骆秉章表彰,特赏五十两银子,夜里他就拿着这笔钱去赌博,其他赌徒见财起意,欺负他年纪小个子小,“把他打昏摔在城墙脚下”,恰逢葆生巡城,才救他一命。名人后代传述的口碑,往往不能当作信史,聊备一说可也。
葆生是当时湖南官场的中坚分子,即远在北京的翁同龢,一见之下,也感觉葆生是健吏、能吏,且特别记录他的外貌:“长须丰下”(同治六年五月初四日记);多年后,想起葆生,又记了这么一笔:“长髯慷慨,田兴恕其马卒也。”(光绪十九年六月初七日记)
国字脸大胡子的王大人,与秀美昳丽的田将军,金风玉露一相逢……写到这里有点恍惚,竟然想到了杨莲亭和东方不败,太穿越了,打住。
然而迄今所知赵烈文的日记只是孤证,再没有别的记载说田将军好这一口,反倒有一条证伪的材料,谓兴恕一日与副将某饮酒,彼人乘着醉意,越桌牵住兴恕之手,“语多狎邪”,竟要非礼,兴恕大怒,拔出副官佩刀,“即席上杀之”(《清稗类钞》)。
而且兴恕少年即知慕少艾,与一般男童无异。早孤家贫,他割卖马草,补贴家用,邻居朱都司是他的长期客户。一日,送货迟了,都司买了别家的草,兴恕为跑了一单业务而“倚门嗟叹”。都司家的小女儿不忍心,劝他爸爸,说:“贫儿待此以餐,盍留之备来日用。”都司从之。兴恕大喜,发誓说:“妮子解事,苟富贵,当与共之。”十年后,兴恕贵,回家探亲,知道小朱犹未嫁人,遂践诺娶了这位有同情心的姑娘(朱克敬《瞑蓭杂识》卷三)。
更多的笔记,则谓田将军广置姬妾,并不像基友的作风。当年他在贵州,有一位幕客甚至写了长篇谏书,责备他“奈何慕风流之盛名,耽酒色之乐事,今日货艳姬,明日亲美妾,以致频频物色而不餍哉”(孔集成《拟谏贵州军门护理巡抚部院田忠普书》,载民国《兴仁县志》卷二十二)。
再评量那条孤证的价值,大概不能证明田将军是基友,或能描画出力争上游不放过任何机会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