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军
泰卦
《管锥编》第一册15-16页论《泰》卦,引元杨瑀《山居新语》记赵孟頫语:“人中者,以自此而上,眼、耳、鼻皆双窍,自此而下,口暨二便皆单窍,成一《泰》卦也。”并引后人承袭此说的,如陶宗仪《辍耕录》、赵台鼎《脉望》、郎瑛《七修类稿》、王弘撰《山志》等,又第五册3页补引陈继儒《晚香堂小品》。
按此说在明清间颇流行,如傅山《霜红龛集》卷三七《杂记二》、阮葵生《茶馀客话》卷十八、薛传均《 鲭小纪》“人中”条、郑光祖《醒世一斑录》卷三“人身”条,都津津言之。
又,《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第二册603页《虫鸣漫录》:“论人身乃一泰卦,故人中在口鼻之间。蒋矩亭因余所论,添一笑谈,谓双窍单用,单窍双用。如耳听、目视、鼻嗅,只有一能;口能言而兼饮食,肾小便而兼生育。惟谷道虽一用,而可作龙阳,亦属双用。”(近人姚灵犀《思无邪小记》中,亦引蒋矩亭说)
《淮南子·天文训》说人身:“孔窍肢体,皆通于天。天有九重,人亦有九窍。”汉人的比附,不过如此,远逊元人之妙。
“大餐”一词,现在人人会用,但是它的起源,知之者却不多。钱锺书《管锥编》第五册第91页论文章“庸音济伟”,“取譬于口腹”,云:“吾国以馔 下饭 ,而 大餐 则以面包 下 馔。”于“大餐”之后,钱先生用括号引了赵光自编《年谱》道光四年“登夷馆楼阁设席大餐”、陈坤《岭南杂事诗钞》卷五《食大餐》、张问安《亥白诗草》卷三《夏日在广州戏作洋舶杂诗》之六“饱啖大餐齐脱帽”,共三种近代文献,自注其语所本。这是钱先生的脾气,所谓“字字有来历”。
按《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第七册第124-125页抄《亥白诗草》,钱先生有批识一节,视此尤详:“赵文恪公光自编《年谱》道光四年(1824)亦记在粤 登夷馆楼阁,设席大餐 ,陈坤子厚《岭南杂事诗钞》卷五《食大餐》自注 仿洋人罗列飨食,谓之大餐 。陶篁村(元藻)寓粤东甚久,《泊鸥山房(集)》卷二十三有《西洋镜屏》七古,卷二十二有《七绝十二首效东粤摸鱼歌体》,其二云: 团团百花饼,彻来供佛盘。小留表大食,大留娘大餐。 自注:粤人称兄曰表,称母曰嬭、亦曰娘,称来曰大。云云。又 大餐 别一义也。郭啸麓(则澐)《十朝诗乘》卷十六论《释名》所谓 貊炙 即大餐之始,引亥白诗即文恪《年谱》,实属附会。干宝《搜神记》云: 胡床貊槃,翟之器也;羌煮貊炙,翟之食也。自泰始以来,中国尚之。 则是三代已有大餐乎?大餐是夷食,而夷食非即大餐也。”
除了钱先生,近人瞿兑之(蜕园)也曾谈及,其《养和室随笔》“大餐”条:“现在之所谓 大餐 ,其名由广东之洋行而起。嘉庆中张问安《亥白集》有诗云:饱啖大餐齐脱帽,烟波回首十三行。而昆明赵文恪光在其《年谱》中记道光四年游粤情形云:是时粤省殷富甲天下。洋盐巨商及茶贾丝商……终日宴集往来,加以吟咏赠答,古刹名园,游览几遍,商云昆仲又偕予登夷馆楼阁,设席大餐,酒地花天,洵南海一大都会也。据此则一百一十余年前,广州已有租界气象,官场应酬,已以大餐为时尚矣。”(见《中和月刊》第一卷六期)但他所征引的,大抵即据《十朝诗乘》,并非“采铜于山”。
其实,“大餐”二字连用,早见于《淮南子》,不过是作动词,如“大餐长啜”,就好比说“大吃大喝”。用作名词,则专指西餐,是个近代词,据上引的文献,应该起于清嘉、道间。《汉语大词典》释此词,只引了《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未免太晚了。
“爱我者一何可爱”
《谈教训》:“老实说,世界上是非善恶邪正等等分别,有时候也不过是人我的差异。”(《写在人生边上》)
按此语也有所本。赵绍祖《消暑录》:“乾隆丙午谒一前辈,谈论之次,忽语余曰: 武三思之恶不待言,然亦有过人者。 余请其故,乃曰: 三思之言曰:”我不知何者为好人,何者为恶人,但与我好者为好人,与我恶者为恶人。“此等直言,后人不肯道也。 ”武三思语,见《旧唐书》卷一百八十三,原作:“尝言不知何等名作好人,唯有向我好者,是好人耳。”又李光地《榕村语录续集》卷十四记徐乾学语,实与同科:“但是说臣好的便是君子,但是说臣不好的便是小人。”
早于武三思语的,则为《三国志·魏志》卷十三《钟繇传》注引《魏略》:“(钟)繇答书曰: 臣同郡故司空荀爽言:人当道情,爱我者一何可爱,憎我者一何可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