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大刚
侄女上半年初三毕业,暑假里来上海玩。我觉得她将是一个高中生,可以看高深一些的书了,于是送了她几本,其中就包括《红楼梦》。
为什么要送《红楼梦》?在潜意识里我觉得,首先这是中国的四大名著之一,作为高中生你得了解一下;其次,其行文尤其是诗词优美,有利于提高文字审美能力;再则,其刻画的人物极其丰富,可以提高人物鉴赏水平。这是我的美好愿望。
但后来得知,她几乎所有时间都用在学习课本上了,并没有时间来品读这本名著。只好叹息作罢。不过反过来想,即便有时间,她是否会喜欢这本名著呢?我真不敢打包票。
名著的内涵和外延很复杂。就内涵而言,名著当包含关于人性和人生的洞见,富有智慧且具永恒魅力,尤其应经得起时间检验;在外延上,名著可以是文史哲、政经、社会、宗教等方面的书籍等。
不过这样的概念辨析仍嫌静态。名著最重要的特征,是对不同时代的精神生活各层面要有较高的诠释能力。要是哪天其诠释能力消失,也就湮没在历史长河中了,作为一种死的材料,躺在故纸堆里,直到某个时候被人重新发现其诠释价值,方有机会重新走进名著殿堂。以这个标准来看《红楼梦》,或许能够找到一些看待问题的新视角。
今天的很多人不喜欢《红楼梦》,除了一些阅读障碍方面的原因,如人物众多且关系复杂,整部小说处处设伏、读起来并不轻松,恐怕还在于:
首先,当它作为“政治”读物时,其中涉及的“政治”,肮脏得只有贾府门口两个石狮子是干净的,完全不讲游戏规则。有人试图从《红楼梦》里窥探世道人心以增进人生阅历,也没什么不可以,就像有那么多人读民国人士李宗吾的《厚黑学》一样。不过如果读的结果是“喜欢”肮脏和厚黑,这至少严重违背了作者本人的写作目的。在今人看来,这更是与现代政治文明倡导的公平、公正、公开的游戏规则格格不入。应该喜欢什么,不是很明白的吗?
其次,作为一本爱情小说,今人如果缺乏一些必要的历史认知,尤其是大家族的生活经验,对宝黛之间的爱情和人生悲剧是难以理解的。
再者,关于作品里面唯一像样的男人贾宝玉,多有人觉得那是落魄文人浪漫的自我幻想,且脂粉气太重,与粗粝有力的理想人格相去甚远。
当然还有人觉得这是一部佛教小说,此点暂时存而不论。
从诠释我们精神生活的角度来看,毋庸讳言,它的力量在快速递减:这三十年来,家庭规模越来越小,何尝还有什么大家族的兴衰?即便要讲个大家族的故事来,至少也是读者无法亲切体会的爷爷辈的事情。尤其在当下,互联网的海量信息对人精神世界的改造,以及由此带来的人际交流的便捷性,导致儿女私情的朦胧美不复存在,通过古典小说“寄情”,也已相当滑稽可笑了。
名著需要不断被人诠释,或推动学术研究,或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方能保持其生命力。比如关于《水浒传》,晚近比较著名的畅销解读书《闲看水浒》(十年砍柴著),就不仅在释读古人的行为逻辑,而且在释读古人时指向现时生活,在作者笔下,古代并不遥远,甚至就在当下。至于《西游记》里被打死的妖怪都没有“背景”,《三国演义》之于“商战”和“人才使用”,解读品味和格调有高下,但无论如何,与一般读者读书的功利取向十分默契,这样的解读至少可以让原著扩大读者群,让读者深化认知。
与其他三部名著的诠释趣味大异其趣的是,对《红楼梦》的诠释,发展出一门古今中外独一无二的学问,即“红学”。有人不无刻薄地说:“偷窃、做官、卖淫、说谎都可以成为一种职业,这我能够理解,我惟独不能理解把研究一本小说作为终生职业。”但这就是《红楼梦》的魅力所在,它足以保证,在可见的未来,即便被一般读者抛弃,对这部作品的痴迷还可保存在以红学家为首的学者那里。而这完全可能没有任何功利性的原因,“喜爱”就是原因本身。这可从“红学”泰斗周汝昌先生九十多岁时,谈起《红楼梦》仍两眼放光这一点里找到答案。
单是一个“喜爱”,就可挡住很多夺目的理由,同时也葬送了传统意义上“名著”的桂冠。名著的概念,在此就应分出两层含义,其一,是有名的著作,之所以有名,是普通人也好,专家也好,都可从中深刻领悟生活和人生、社会的真相;其二,所谓名著,就是有名的专家喜爱,而普通人敬而远之的著作。前者是《水浒传》、《三国演义》和《西游记》;若干年以后,后者恐怕是《红楼梦》这种作品。
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名著的受众不一定有多么庞大,有的名著,甚至多数人只能通过二手读物知悉其伟大之处。极端案例如《逻辑哲学论》,其作者、奥地利裔英国籍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就抱怨其导师罗素误会了这本著作。维特根斯坦的导师尚且如此,遑论他人?但这并不妨碍这本书成为世界名著。也因此,在维特根斯坦的祖国奥地利,大概不会有人因为没什么人读这本世界名著而伤心不已。
读书,本质上是很私人化的事情。
(作者系媒体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