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早报:这些年来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等《时间的名字》和《尽头》这些有小说痕迹的散文出来后,我觉得可以问了:你为何不写小说?
唐诺:不能啊!是做不到的悲怨。我把它称之为能力问题,能力包含两个问题,一个是你的思维方式可能不适合。在我太年轻的时候,身边就有太多绝好的小说家。于是标准就会提得很高。你面对天心(台湾作家朱天心)、天文(朱天文)、骆以军、朱西宁、舞鹤,你不能写到那(指他们的水准),你起码要写到他们的80%吧,这样,你才值得一做。过了一个年纪了,写小说又不容易了。
昨天梁文道也问我有没有想过要写小说,我说有啊,而且我最近一次还是挺认真地做了准备,是想写孔子。阿城知道后,也给我很多鼓励,谈了很多,连大约的样式,我都想过。我用子贡来看孔子,小说一开始孔子就死了。不过后来还是没有写。我做不到,做得到的话,我真的想写。
东方早报:某种意义上,你的这些散文背后有一种小说的写法。你怎么看?
唐诺:梁文道也提出一个说法,认为我的书写结构比较像小说。博尔赫斯说,有时候航海看到一个岛,你只看到头和尾,你不知道中间是什么,想象那个岛的中间有人在生活,有人在生老病死,有人跟我们一样。你去把这些写出来,就是文学。我的解释过程就是为了抵达那里,就是把那一句话一个结论说出来。比如,资本主义可能不会创造中产阶级。可以直接说出来,但不会有任何意义。我就等待一个经济学家说出这句话来,后来我等来克鲁格曼。但这个过程里,细节不断进入。我并不是那种衍生地、任意地、快意地书写,因为永远反复修改,永远在找寻繁简中间的那个点。
东方早报:从《时间的名字》到《尽头》,这些动辄上万字的散文,表面上看主要写文学,但背后你谈论的是社会现实。是否如此?
唐诺: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里说,书写者必须书写他所在的那个时代,甚至当成自己的责任。这在很多作家身上都可以看到,比如君特·格拉斯,他邀请同时代的很多作家写他们活过的20世纪,写我们认真活过的时代。在这之前是巴尔扎克,他和格拉斯不同,他用一个人来完成时代书写。但我比较紧张的是,我们说一个时代的时候像是一个缅怀,一个巡回。但人的当下处境是连续还在发生变化的东西,没有边界,是我们这些人共同承受的处境。所以,书写最后总要归到人的普遍处境。只是在《尽头》里,这个部分更加强化。
我的下一本不会那么厚,处理比较小的话题,我希望15万字,是重新看《左传》。说《左传》是个小的话题,这是要挨骂的,我是仿用一个体例,已经完成了两篇。博尔赫斯曾经用七八篇文章谈《神曲》,我本来想要仿造这个。每篇文章8000字,8篇文章64000字解决了。但历史有沉重的一面,我发现8000字承受不住,我希望每篇12000-15000字解决它,处理8个最多10个关于《左传》的话题。但我不是回归到重述历史。其实还是当代思索;回到过去,内心的关怀还是当下。你是在向死人问答案,找答案,那是一个现实和逼迫。
东方早报:在《尽头》里,在“忘了预言金融大风暴的克鲁格曼”一篇里,你用散文的形式谈了经济学问题,其他16篇大体还是从文学出发,但这一篇显得比较怪。为什么会这样?
唐诺:当时写这本书的时候,确实面临一些困难,就是有些话题我想谈,但不知道该不该谈,尤其是克鲁格曼那篇,犹豫了很久。因为我遇到了严重的经济学问题,但以我个人的经济学能耐,能不能谈?可以说到什么层面?但最后还是写了,后来“中研院”(台湾“中央研究院”)经济学的一个院士说,大体没有什么硬伤。我觉得,如果要处理一个当下人的处境问题,有些议题不能回避,比如民主政治现状、资本主义现状,所以在《不那么担忧电视的钱永祥》里谈民主政治,在《克鲁格曼》里谈资本主义。关于资本主义,雷曼兄弟事件以来,你明显看到了资本主义的灾难,起码在台湾,但经济学者都不出来讨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比如在《在湖水上唱歌跳舞的卡钦那》一篇里,我写的是台湾现实政治。台湾进入了大游戏时代,民主政治这么重要的东西全部化为游戏。卡钦那是北美印第安人的一种崇拜,当你死后,没有一生的劳役,以小孩的形象在湖水上唱歌跳舞。可是,当我们都还活着的这个世界,也成这样了,这是怎么回事?
东方早报:在你那里,“尽头”意味着什么?
唐诺:“尽头”只是我在书写中不断碰到的议题,因为你好像必须存有某种(尽头)意识,跳到外头。但你毕竟写当下现实,现实很容易无边无际,没有整体面貌,你很难思考它的意义,因为你在它里面。如果你有尽头意识,跳到外头——比如资本主义好像是无可阻挡的,当你有尽头概念的时候,就会想象没有资本主义的世界。明明处理民主政治可以更好,为什么没有发生;资本主义明明可以有其他可能,为什么没有发生。我们是否可以想象一个没有这套系统的可能性?所以《尽头》不是末日之书,它没有恐吓,我觉得博尔赫斯最聪明的那句话是,“狗为什么没有叫”。这里包含着很多人类的重要想象,逻辑、几率上都有可能,可是为什么没有发生?如果我们有能耐改变的时候,是否有几率让它发生?
东方早报:《回布拉格开同学会的伊莱娜》这篇处理时间、年老的概念。这是否与你渐渐步入老年有关?
唐诺:这一篇处理一个大的时间矛盾:我们活得更久了,我们的生命时间却更短了。其实也处理我一直关怀的东西,就是人的年龄状态和自我状态的矛盾。这些年,在台湾,上了年纪的东西慢慢被忽略。那些伟大的作家,我们都说他们老了,不行了,但我不这样想。比如昆德拉,我觉得他越来越好了,我听过很多人说他的黄金时代过去。昆德拉说的,每个年纪都是不同的生命观察站,他会期待一个改变。博尔赫斯写过年老和年轻的他碰面,几乎不能对话。年龄是被低估的重要的因素和分析概念。我不喜欢哀怨,所以写的时候,要避免这样的误会。这两年,我们这个时代在丧失的东西就是对文字语言的善意和耐心。卡尔维诺说,辩论没办法说服任何不想相信的人,但彼此必须要有善意。但这恰恰是这个时代损失最多的东西。
东方早报:你处理政治、经济、时间等议题的时候,所用的材料还是你熟悉的那些名字,昆德拉、卡尔维诺、博尔赫斯、格林……
唐诺:当你用一个途径去了解他们的时候,只能看到一个面向。那些在我视为楷模的书写者,我并没有说出他们真正了不起的地方,他们还有很多很厉害的地方没有被指出来。我源源不断地解释的原因也在于此。有些话,他们说得真好,我没办法说得更好,我当然要用他们的了。我明明看到一个更准确饱满的说法,为什么要转化成我的但拙劣单薄的说法。我从来不后悔对这些人的引用。所以,我使用博尔赫斯用到“厚颜无耻”的地步。这些都是我们拥有的东西,必须记得认真读他们。对我来说,这是公共财富,你需要做的就是好好读好好用,所以天下没有这么好的事情。
东方早报:你在文章里也喜欢不断游离,岔开话题,这些分岔和细节都是必要的吗?
唐诺:有一两句话可能是我的话,也可能是我喜欢的书写者的话,我要把它说出来。有些时候,你可以直接说出来。但那样,那个话就无法显示真正的厚度和丰富性,为了把那句话说出来,你可能要准备三四千个字,然后终于我可以把这句话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