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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报记者 郑依菁
1963年,还是复旦大学外文系研究生二年级学生的陆谷孙第一次执起了教棒,他是代替当时身体不适的系主任杨岂深,为本科五年级学生开设新课“英美报刊选读”。50年后的今天,被学生们昵称为“陆老神仙”的73岁的陆谷孙仍然站在教师讲台上,坚持为本科生开设“英美散文”。昨日,复旦大学外国语学院举办“陆谷孙从教五十周年座谈会”,陆谷孙曾经的同学、同事与学生纷纷表达了对陆谷孙毕生致力于英语教学与研究的敬佩感激之情,而陆老自己则十分谦逊,他说,“这个会唯一的功能就是reminds me how old I am(提醒我多老了)。”
50年教师生涯
陆谷孙执教生涯的第一堂课“英美报刊选读”即使在今天看来也充满挑战,更遑论在1960年代初期对于一名尚在读书的学生而言。复旦大学外国语学院退休教授、陆谷孙的同学翟象俊回忆,当时杨先生决定开课、选完教材后只上了一节课,便将讲台移交给了他信任的学生陆谷孙,而陆谷孙着实鼓足了勇气。“一方面,当时英美报刊进入中国的很少,我们读的大多数是朝鲜、新阿尔巴尼亚这些刊物,而英美刊物是资本主义内容没法读到;另一方面,当时工具书奇缺,只有一本1940年代末编的《英华大词典》,已经很老了,而英美报刊上新词新义很多。”再加上当时英语教学注重读写、口语训练少,而这门课要求全英文授课,如此困难的情况下,陆谷孙四处借原版词典,认真备课。翟象俊记得,“我当时和他住在一个宿舍,他每次都把第二天上课的每一句话写到笔记本上背出来,最终这门课上得十分精彩,成为当时最受学生欢迎的课,没有之一。”
陆谷孙一共教了两届毕业生“英美报刊选读”,从那时起他便养成了认真备课的习惯。年轻的陆谷孙记忆力惊人、所有授课内容都能背出来,而他那口流利漂亮的英文也从那时就形成了。
1965年开始,陆谷孙和另一位老师任治稷担任起了复旦大学“公共外语师资培训班”的老师。这个班级共有14个学生,都是从复旦大学各个系抽调过来,学完本专业后通过参加外语班再回各自的专业教英语,上海师范大学退休教授周仲杰便是当时陆谷孙的学生之一。“我是生物系的,我爱人是化学系的,我们从10个系来到这个班,都属于喜欢英语、但起点比较低的。”在陆谷孙所有教过的学生中,这个区区十余人的小班却或许是他授课课时最长、投入精力最多的班级。周仲杰记得,“整整一年时间里,我们其他什么课都不上,两位老师从早到晚陪我们学英语。陆老师甚至放弃晚上休息时间,把我们分成几个小组晚上轮流去他的宿舍里参加free talk来练口语。”即便是师生一起在卫浴器材厂参加劳动时,陆谷孙也不忘把马国光的《真是乐死人》这些当时风靡上海的歌翻译成英文教大家唱,“当时不能唱英文歌曲,我们就唱陆老师翻译的。”周仲杰至今还记得那些歌词,即兴表演了一段。
“文革”之后,陆谷孙的主要精力都放在编纂字典上,但他仍然在复旦需要老师的时候回校任教。除了继续为英语专业的本科生上各类听说读写的基础课,1970年代以后,陆谷孙主要教两门课,一是为大四本科生讲授“英美散文”,一是为研究生开设“莎士比亚文本精读”。直到今年,陆谷孙才因为身体和精力的原因,将“莎士比亚文本精读”交给学生去上,而“英美散文”仍坚持出席1/3的课。
在陆谷孙的学生们看来,陆老师的课不仅信息量大、知识极其渊博,风格上还有特有的“陆氏幽默”。陆谷孙曾说,“上一堂课至少要让学生大笑三次,才算成功。”而在课后,他对学生作业的批改也是出了名的认真,厚厚的论文都一字一句地批改,需警醒之处还画上一个“大眼睛”,配上长段的评语。他可以放弃高级领导的接见,却总是准时出席学生邀请的讲座。陆谷孙说,自己视学生为“学术生命的延续”。而这个教书匠,他还要继续当下去。
“这个会开完以后
散了就行”
“文革”期间,陆谷孙的教书生涯被迫暂时中断,他被发配去编写《新英汉词典》。尽管无法教书,但他并未放弃英语学习和教学。陆谷孙利用为写作组翻译的机会,获得了大量英语一手资料,订成了一本名为《Solitary Swallow》的英文孤例集。加上此前在上英美报刊选读课时积累的资料,陆谷孙在编撰词典的过程中有意“夹带私货”,把一些有用、超前的内容逃过工宣队的眼睛放进词典,比如与“水门事件”相关的一系列词语“管子工”(the plumbers)、刚开始在大学盛行的“裸跑”(streaking)等词。也因此,这本词典甫一出版就得到了海外媒体关注,《纽约时报》当时撰文称,“中国有一批密切注视美国的人,就像我们注视中国一样。”此后词典一版再版,陆谷孙用他的方式实现了“曲线救书”。
由于《新英汉词典》的大获成功,陆谷孙从1976年开始编写《英汉大词典》,1991年出版第一版上下卷,2007年出版第二版。整整三十年,每次老友打电话给陆谷孙,“他不是在读书写作,就是在改那个没完没了的英汉大词典稿子”。这部4200多页、2000多万字的书稿背后,是陆谷孙孜孜不倦沉潜的寂寞时光。此外,陆谷孙还从事了大量翻译工作,至今已发表包括《幼狮》、《毛姆短篇小说精选集》等在内的200万字作品。
陆谷孙对于通篇表扬的大会感到有些许不适应,他说,这让他想起了1970年代末对他的批判大会,“最难受的就是你作为一个主要人物,听别人评论你。”陆谷孙说,“我也有很多缺点嘛,比如看人不准。曾经有一个学生,我打了不及格,补考差点没毕业。没想到最近他在日本跳河救了人,天皇颁给他证书,让我无地自容。至少他的正能量我没有发现。”一番陆氏幽默把众人逗得哈哈笑。
“这个会唯一的功能就是reminds me how old I am,我应该退出历史舞台了。”陆谷孙说,“大海里有一种浮游的低等动物,名叫海鞘(sea squirt)。它的任务就是在海里面浮游,找到一块合适的礁石以后依附上去,然后把自己脑子吃了,成为礁石的一部分,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像sea squirt。院士终身制要被打破,我觉得很好,多留给年轻人一些空间,让他们腾飞。我们呢,这个会开完以后散了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