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浩
我是从《剑桥中国文学史》中才得知康达维教授的名字,“东汉至西晋”一章由他撰稿,对于古诗十九首和三曹他都草草带过,但在班固《两都赋》上面用力颇勤。后来一查,原来他早已是北美治汉赋的名家。最近,又在书店见其新著《汉代宫廷文学与文化之探微》(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9月版)。这本自选集由其弟子苏瑞隆翻译,收文十四篇,以汉赋研究为主,大约是国内译介康教授的第一本专著。我粗粗读过,觉得和一般注重理论或者范式的北美汉学家稍有不同,在对字句的推敲考索上,倒是有乾嘉汉学的风范,同时又始终未曾离弃对文学自身的感受力,相当难得。想必汉赋中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文辞之美打动了他,这也随之带动了像我这样曾经觉得“覆瓿之技不足以观”的中国读者,重新认真审视这些沉博绝丽之作。书中他引用另一位汉赋译者韦利论及司马相如的话:“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个作家能够写出如此精美、华丽的语言。和他比起来,尤弗伊斯(英国文艺复兴时期作家黎里笔下的主人公,以华丽文风著称)显得羞赧无自信,阿普列乌斯显得冰冷无情。相如戏弄文字,犹如海豚与大海嬉戏。”
这种精美和华丽的一个表征,在于汉赋作者罗列万物清单的热情,用康教授的话说,“翻译时几乎耗尽了英语的词库。”这种对于清单的文字迷恋,这种海豚与大海的嬉戏,在翁贝托·艾柯《无限的清单》(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年10月版)一书中,有更加全面彻底的展示。这部书价格不菲,但绝对值得收藏。随正文刊载的大量整页乃至跨页的彩印画作和诗文,给我们呈现出自古希腊、中世纪直至乔伊斯以降后现代世界的一个绵延不绝又为我们所忽视的西方美学传统,即朝向无限的表达。和这些意象密集、构图繁复、令人晕眩的艺术表达相比,艾柯本人的绍介文字竟然显得朴素了。
在这本书中,艾柯似乎在不停地尝试将清单分类:视觉清单和事物清单;实用清单和诗性清单;连贯的清单和混乱的清单;属性清单和本质清单,诗人的枚举性修辞和百科全书派的漫无秩序,古典时代出于词穷而设的清单和后现代源自贪求和过度的清单,等等。他似乎想列出一份关于清单的清单,但这样的努力只是权宜之计,纷繁各异的清单很快又会彼此混融,就像清单本身,兼任将万物分离和结合这两种责任,并携手奔往无限,当然,是以一种强健有力的形式。这部书也顺便透露了艾柯作为小说家的秘密,即想象力从来不是一种空洞、虚幻乃至玄妙的天赐,它永远扎根于过去已经存在过的具体而微的人与物。
没有对物质元素的探究,就无法思考,想象也随之残缺。这也正是加斯东·巴什拉在《梦想的权利》(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9月版)一书中致力表达的洞见。和诸多法国哲学家一样,巴什拉也是对语言极度敏感的文体家,好在一直有顾嘉琛的翻译。这本书是巴什拉的身后之作,搜集了他晚年关于艺术、文学以及思想的二十余篇文章,但仍有内在的一致性。在关于保罗·艾吕雅的文章中,他谈及“看见”的意志和“让人看见”的意志,谈及“任何存在都要求看得清楚”,这种意志和要求,不仅属于诗人,也属于小说家和画家,属于遥远的汉赋的作者和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