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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报记者 龚菲 潘妤
站在“文化中国”的领奖台上,南京大学文学院副院长、教授吕效平显得异常淡定,“我们做得非常之少,但历史给了我们一个机遇。这看上去是回顾民国的戏,实际上是处在现代化门口的中国人对现代化的展望。”
2012年,一部由南京大学三年级本科生创作的话剧横空出世,一年内迅速引起了全国性的关注。从南京大学110周年校庆上首演至今,《蒋公的面子》已连续上演超过100场,票房已达千万元。那些走进剧场的,有很多是10年、20年、30年没有走进剧场观看话剧的观众。而除了这样的票房奇迹,《蒋公的面子》创造的是一个全国性的文化事件,一次让更多人关注戏剧自由表达,呼唤独立与自由精神的纯粹创作。
如同吕效平所言,《蒋公的面子》在当代中国戏剧的高度,并不是说它作为成熟的艺术品的价值高度,而是说它在当代中国所表现的精神自由的高度。
10月28日,《蒋公的面子》的编剧温方伊和导演吕效平共同获得了由东方早报与绿城·苏州桃花源联合主办的“2013文化中国年度人物大奖”。
从一个传说到一个剧本
1990年生于南京的温方伊,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母亲毕业于人大中文系,父亲虽是清华大学工科生,却也非常喜欢读书。在2009年通过自主招生进入南京大学学习前,温方伊从未发表过文章,也不知道自己能写剧本,还以为进校后会主攻戏曲方向。不料,被学生戏称为“旧观念粉碎机”的“新潮教授”吕效平,以一则南京大学当年“天子呼来不上朝”的文人轶事为题,要求温方伊把这个已然无从考据、没头没尾的传说,变成可演的剧本。
1955年出生的吕效平是南大文学院教授,在温方伊眼里,吕效平说戏时语速很快,记下来后细看会发现多是哲理性的言语,上课时常给学生灌输新东西。
剧本创作的初衷,是为了纪念南京大学建校110周年。2011年9月,吕效平教授给温方伊这一届学生每个人布置了不同的学年论文,而他布置给温方伊的是完成剧本《蒋公的面子》的写作,故事源于1943年,蒋介石就任中央大学校长前,曾请中文系的三位教授吃年夜饭,三位教授在“给不给蒋介石这个面子”的问题上争执不下。这是一个长久被南京大学口口相传的故事,传说中的三位主人公有中文系著名的教授胡小石、陈中凡,第三位则姓名不详。三位教授吵了一天,可最终有没有去吃饭,谁也不知道。
仅凭这一句话的传说,要创作成完整的舞台剧本,温方伊并未马上动笔。温方伊说,不到临近2012年5月校庆,她就没有动力写。事实上,她花了大量时间查找资料,直到2012年春节才开始动笔。
首先是对这个故事的真实性进行考证。温方伊了解到,这个传说中的三位教授,陈中凡观点“偏左”,与陈独秀交情甚笃;美食家胡小石对政治毫不感兴趣,据说蒋介石曾向胡小石讨过字,但胡没有给他;最后一位教授姓名不详。温方伊从吕效平处得知,这个故事是从自己的“师爷”——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董健先生那儿听来的,于是温方伊便去请教董健先生,结果得到的答案却是更多的未知。于是,温方伊找来大量书籍考证,塑造了以陈中凡为原型的时任道、以胡小石为原型的夏小山,以及从《联大八年》里找来的剧中人物卞从周。
故事的结构也曾让温方伊感到头疼,这个一句话的传说并没有告诉大家结果到底是什么,给了编剧很大的创作空间,颇有灵气的温方伊决定用两个时空——1940年代和1960年代交叉呈现来解决这个难题。
在温方伊的微博里有这样一句话,“诸多这样史料的熏陶,可以领会人物的层次感,对于下笔的精细有着莫大的帮助。”温方伊说,自己在创作这部话剧的时候,阅读了中央大学、西南联大校史资料,翻阅朱自清、吴宓等教授日记,连当年学校的一则小通知都没放过。“我从教授日记中挖出不少东西,看了陈中凡教授有关哲学的论文,从中引了一些内容,胡小石教授的论文不太好懂。吕老师指导说,要做好 左中右 三种教授的细分,中间派是以胡小石先生为原型,他是一位美食家,对政治不感兴趣。”至于胡小石其时喜欢吃什么菜,温方伊找了很多美食资料,最后设想为老正兴的“火腿烧豆腐”。
2012年3月份,温方伊才将初稿交给了吕效平,比她最初承诺的交稿时间晚了整整3周。没有想到的是,这出话剧发酵演变成了一次“文化事件”。
表达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
这个剧为什么受到欢迎,身为导演的吕效平认为,这是因为这个戏写出了知识分子内心的纠结。
《蒋公的面子》剧中有这样一段对话:
时任道:“若知识阶层一味耽于诗酒,中国的光明之路何人去寻?国家贫弱,民众愚昧无力,权贵麻木无能,正是我辈肩负责任之时!”
夏小山:“你便有力有能吗?”
时任道:“知其不可而为之!无此精神,永世无望。”
夏小山:“我未尝见有为之人不为恶者。我辨不清善恶,愿做面上眉须,无用,然缺之不美。”
这样的文字很难让人想象是出自一个90后女生笔下。有网友评价:“一个才21岁的大三学生就有这样的眼力和手段,叹服。对老知识分子人性深处的把握过于准确,抓住(上世纪)40年代特殊时段教授们不羁洒脱的言行,又放在跌宕的 文革 运动中铺展开来。整整一代的不堪和委顿,被下一代人精准地艺术地捕捉到了。”面对剧中出色的语言,同为南大校友的剧作家赵耀民说,“我写不出来。”吕效平也坦率承认,“我也写不出来。”
“我并没有感觉到现在知识分子的独立空间已经完全消失了,我更想表达的是一种知识分子永久的精神困境。当然,民国时期的知识分子自由精神更加张扬一些。我并不是想批判某个时代,并不是想通过这个戏来批判现在的知识分子,因为我觉得只要是真正的知识分子,他们都有一定的独立人格,他们都会在现实与精神两者的矛盾中挣扎。”温方伊告诉早报记者,在创作的时候,“我希望角色的苦都藏在心里,外表展现的是尴尬,就像裹着糖衣的药丸一样。知识分子总是想成为人类的精神领袖,却又缺少成为精神领袖的权力,这个矛盾是永恒存在的。”
《蒋公的面子》得以上演,似乎印证着独立和自由精神在南大依然时隐时现的传统延续。这个戏看似表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更深层次的却是呼唤一种独立和自由的精神。而正是这个话题,触动了整个知识界的神经;也让这出戏,引发了戏剧圈之外所有文化人的关注。
而在老师吕效平的想法里,这个戏是为校庆而作,也因此,它的主题是为了和中国的教育制度对话。这个戏,是为了回答一个问题:“我们现在的大学,为什么出不了大师?”
今年9月,温方伊被《人民文学》杂志社授予“人民文学之星”奖。而最初带给温方伊更多未知和探索欲的董健先生,在看过《蒋公的面子》后,称这是献给校庆的精神美餐,“校庆发展到今天已形成了一种模式,核心就是浓厚的官味和商味。但我认为校庆的目的应是总结学校历史上办学的经验教训,找到其自身的文化传统,并把它发扬光大。这才是校庆的核心价值。”
走出校园
2012年5月,作为“校庆戏剧演出系列”之一,《蒋公的面子》在南京大学鼓楼校区礼堂首轮公演,从第三场开始,已经座无虚席。2012年10月23日,中国校园戏剧节在上海举行期间,《蒋公的面子》开始了第二轮公演。到12月16日,《蒋公的面子》已在大学校园内上演31场,购票观众总数超过2万人。
2013年1月13日,《蒋公的面子》在南京紫金大戏院首次对社会公演,在公演之前,吕效平已经收到来自上海、深圳等多家演出公司的邀请,要运作该剧的全国巡演,吕效平决定先通过这次社会公演,看看观众的反应。
“毕竟之前都是在校园里演出,观众群不一样,走出学校效果是否还那么好还是个未知数。”吕效平告诉早报记者,在那次公演开场前,演员、导演以及编剧都格外紧张,而当天的演出除了时太太是由编剧本人出演外,其他的演员均是来自中国传媒大学南广学院表演专业的教师和学生。
当天,该剧的“黄牛”票已经炒到350元,这比在南大演出时20元的票价足足贵了十几倍。整个戏院座无虚席,现场笑声不断,这让吕效平略微松了口气,“毕竟这是校园戏剧第一次真正面向普通市民。与在学校演出不一样,主动走进剧院看这出戏的人,多是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观众。这出戏讲述的是大学里知识分子的事,与老百姓的生活有隔阂,剧本身也就是几个主角的对话,情节并不突出,普通观众不喜欢也很正常。”
如今,《蒋公的面子》已上演过百场,场场爆满,不少观众慕名而来,感慨而归。下个月开始,该剧还将赴美国洛杉矶、旧金山、纽约、休斯敦、达拉斯等地进行9场巡回售票演出。
早在2012年6月,吕效平带着《蒋公的面子》报名参加了中国剧协在上海举办的“第三届中国校园戏剧节”,但遭淘汰。“中国剧协拒绝这部戏并不是由于它的疏漏,而是根据它的逻辑。这么多年来,我们的戏剧早已被国家化,国家成为了戏剧创作的主体。大家做戏也都只奔着一个目的去,就是评奖拿奖。”吕效平说。
“我做这个戏,就是想改变当代的戏剧生产制度,戏剧应成为人民的个人表达,它必须成为一种个体的创作,而不是一种政绩工程。”吕效平说,“人民的精神生活是汪洋大海,但政府只是其中一个岛。不能让所有的海水都集中到一个岛上。恢复戏剧艺术创作的个人身份,恢复一种自由表达,是我们最想做的。”
2012年10月27日,第三届中国校园戏剧节在上海闭幕发奖时,《蒋公的面子》正在南京举行第二轮演出,吕效平在那一场谢幕时说,“今天在300公里以外,第三届中国校园戏剧节闭幕了,我们是一个被淘汰的节目,但是第三届中国校园戏剧节的全部剧目的总和也抵不上我们这一个戏。如果你知道中国当代戏剧的现状,你就知道《蒋公的面子》在当代中国戏剧中的少有高度;但如果你知道世界戏剧的状况,你就知道《蒋公的面子》到底还是三年级本科生的习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