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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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搬进菊儿胡同不久,北京开始角逐主办2008年奥运会,奥林匹克荣誉的痕迹开始触及胡同儿。极力推进北京平民的运动爱好和健康意识,政府修建了无数户外健身设施。油漆得亮晶晶的钢铁设备好意出来为人民服务的,但看上去有点古怪,似乎设计师只在健身房匆匆瞄了一眼,全凭记忆设计出来的。在健身场所,人们推转大轮子,推那些毫无阻力的杠杆,在摇锤上荡来荡去,如公园里的孩子。在北京市区甚至郊区,健身设施随处可见,即使在长城附近的小村子。在那里,这些设施给农人们新的生活方式选择:为收胡桃劳作12个小时之后,他们可以一遍又一遍转一个黄色的大轮子解乏。
但没人比胡同儿居民们更喜欢这些健身设施。这些设备分散在老城四处,藏在小巷子里。清晨和黄昏,它们尤为尽职地忙碌着——成群的老人们闲聊着,在摇锤上玩上几圈。一些温暖的夜晚,男人们悠闲地坐在这些设备上抽烟。这些设施对胡同儿运动来说再完美不过:提供和邻居们在街上厮混的好借口。
2000年底,作为全城“申奥”提高卫生设施计划的一部分,政府在菊儿胡同重建了公共厕所。这变化如此戏剧性,如奥林匹斯山的灵光瞬间照耀到这些小巷,留下一个壮丽的建筑。这个公共厕所有自来水、红外线自动控制的抽水马桶,还有中文、英文和盲文的标志。灰色屋瓦让人联想起胡同儿里的传统建筑。使用规则镌刻在不锈钢上,“3:每个使用者可以用一块免费的手纸(长80厘米,宽10厘米)。”旁边小屋住着一对夫妇全职看管厕所。了解自尊心颇强的北京市民不愿在公共厕所工作,政府从内地省份招来一些夫妇作为工人,大部分来自安徽。丈夫清理男厕所,妻子负责女厕。
在菊儿胡同的那对夫妇带来了他们的儿子,在公共厕所前,小家伙开始学步。如此场景在首都上演,或许有一天这些孩子会成为北京版本的“午夜孩童”(注:Midnight s Children,来自Salman Rushdie著名英文小说,写一些在印度独立时出生的孩子的故事):一代蹒跚学步的孩子在公共厕所里长大,“奥运”十年后,会长大成人并带给祖国母亲卫生荣耀吧。同时,菊儿胡同的住户们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新厕所对面干净的公共空间。修自行车的老杨把他的工具和破自行车们堆在那儿;入秋,卖白菜的就睡在公共厕所附近的草地上。隔壁烟店的王兆新,在厕所入口附近放了几个摇摇欲坠的破沙发。还有人贡献了个棋盘。折叠椅出现了,随后是堆满啤酒杯的木头橱柜。
不久,这儿堆了不少家具,每晚也聚满了人。王兆新宣称这是“W.C.俱乐部”。任何人都可以入会,当然,对于谁应该当“主席”,谁当“委员”,有些争议。作为个外国人,我属于“少先队员”级别。周末晚上,俱乐部在厕所门前搞烧烤。王兆新提供烟、啤酒和白酒;新华社的司机曹先生则念叨着报上的新闻。炭烧的烤架由一位姓楚的残疾人看管。因行动不便,老楚经官方许可,可以开一辆小的机动车,这使他穿过胡同儿运羊肉串儿容易多了。2002年夏天,中国男子足球队取得历史性的突破——打进世界杯了,“W.C.俱乐部”搞了台电视机,从厕所引来电源,无情地嘲笑国家队——因为他们自始至终一球未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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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兆新谦虚地拒绝“主席”头衔,尽管他是大家显而易见的选择:他的生活与现代北京的变化密不可分。他的父母1951年搬进菊儿胡同。那时,北京15世纪早期的布局还完好无损,在当时世界各国的首都中显得独具一格:一座古老城市,历经现代化进程和战火,却几乎安然无恙。
北京曾有一千多家佛寺庙宇,后来几乎都被充公挪为他用。在菊儿胡同,和尚们被赶出叫“圆通寺”的喇嘛庙,很多百姓搬进来,包括王兆新的父母。同时,无产阶级群众被鼓动占领富人宅第。此前,菊儿胡同的私人院落中有宽敞明亮的天井,但在1950和1960年代,多数院子中挤满临时搭建的简陋棚屋。从前只住一户人家的四合院成为20多户人家的栖身之所,城市人口迅速膨胀。之后的20多年中,众多北京城门被拆毁,随之是壮丽的城墙——它有些部分高达40英尺。1966年,王兆新是六岁的小学生,他参加儿童志愿者工作队,帮助拆毁了离菊儿胡同不远的一部分明城墙。1969年,“文革”期间,为了修地铁站,附近的安定门被拆。至1976年毛泽东去世时,约有五分之一的老北京已不复存在。
1987年,王兆新的弟弟在北京一家饭馆开始了他的第一份工作。几个月后,这个18岁的年轻人被和面机轧断了右臂。在那之前,王兆新开始做小买卖,希望能在新市场经济中立稳脚;他不得不考虑他弟弟的状况而选择贩卖什么商品。水果和蔬菜太重,而卖衣服需要两只胳膊量尺寸和折叠货品。烟比较轻,所以王家兄弟决定卖烟。
1990年代和2000年后,当王家兄弟在菊儿胡同卖烟时,房地产开发商卖掉了大半个北京,部分因为当地政府部门自房地产开发中获利。当一个胡同命定要被从城市空间中抹去,它的房子和墙上就被涂上个被圆圈围着的斗大的汉字,如无政府主义者涂鸦中的“A”:“拆”。当房地产开发商在城里猖獗横行,这个汉字成了一个符咒——北京的艺术家们戏仿它,百姓们开着“拆”的玩笑。在“W.C.俱乐部”, 王兆新常说,“我们住在拆那儿。”听来有点像英文词“China”。
与我认识的很多北京人一样,王兆新务实,脾气好,不感情用事。他的慷慨大方人尽皆知——街坊邻居们送他个昵称“王老善”。他给“W.C.俱乐部”烧烤活动出了不少力,总是最后一个离开。他常说,政府迟早要在这个区拆更多房子,但他从不谈论将来。在“拆那儿”住了四十多年已让他知道,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长久。
(本文选自《奇石》,张泠译。本文非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译文,刊登得到出版社同意。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