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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一片树叶,你会怎么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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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淳翔

目前公认的现代意义上的侦探小说家鼻祖,是美国人埃德加·爱伦·坡。坡的传世佳构《被窃的信》,篇幅不长,谋篇布局却堪称完美,一直备受尊崇。为引出后文计,撮述故事大意:私家侦探杜邦收到某权贵及警察总长的邀请,让他处理一桩由一封信引发的麻烦。兹事体大,因涉及权贵的隐私,而权贵的隐私自然就是国家大事。此前,警察大举出动,而碍于事情不得曝光,搜查行动是悄悄进行的。可怜他们枉费了三个月:冒充绑匪搜遍偷信人的全身;趁他出门在其家中四处搜寻,不放过一点点犄角旮旯……信就是踪迹全无。于是轮到杜邦出马。他首先了解了偷信人的性格特征:胆大妄为型,超自信;还是个赌博高手。接着杜邦大胆推测,信应该还在此人家中,因为他“故意向警方提供彻底搜查的机会,以便更快地让他们确信那封信并没有藏在他的家里”。道理听起来多少有点绕,但坡以“猜单双”游戏作解:聪明人总是以不变应万变。不久,杜邦拜访了偷信人,没过多久便找到了被窃的信。原来它近在咫尺,被伪装成旧信,堂而皇之地与很多别的旧信摆在一起。

为了找点理论依据,笔者浏览了若干篇关于此作的分析文章,读后总体感觉,分析者大都抛开作家本义,离题千里,犯了艾柯所谓“过度诠释”的毛病。我觉得,侦探小说用西方批评界曾经流行的“读者反应理论”(Reader-response Theory)来解释,较为恰切。它本质上就是作家和读者之间的脑力游戏,作家编故事,设置谜题,给出一些虚虚实实的线索,来考验读者的智商。读者的阅读过程也就是解谜的过程。

看看英国人柯南·道尔是如何处理的吧,考察对象是《波希米亚丑闻》。故事中,艾琳·艾德勒,即福尔摩斯佩服的“那个女人”,她藏起了一张关系重大的照片,再次牵涉了权贵的隐私。而福尔摩斯似乎看透了女人,娓娓道出其感叹:“女人天生就好保密,她们喜欢采取她们自己的隐藏东西的方法。她为什么要把照片交给别人呢?她对自己的监护能力是信得过的。”既然照片还在艾琳手里,难道很容易解决?大错特错。道理很简单,发现问题,不等于解决问题。更何况艾琳可是柯南·道尔笔下最难对付的女人哦!那么福尔摩斯,或者说柯南·道尔,设计了一个什么解决方案呢?说穿了就有点赖皮。他才不去找,却让老搭档华生在室外纵火。照片一旦烧毁就会毫无价值,于是情急之下,艾琳自己就把隐藏的东西给“找”了出来。但后文中,这点伎俩已被识破,最终得到照片还靠艾琳主动赠与。

行文至此,笔者记起《万象》杂志某期黄梅女士的随笔《福尔摩斯的“偷窃”》。文中黄女士借国外某学者的研究成果告诉我们,柯南在《波希米亚丑闻》里,非但“偷”了坡《被窃的信》的故事,还作了一番“颠倒”工作。我不禁要问,这能算抄袭么?确实,在《跳舞的小人》里,柯南·道尔所设密码,同样也是字母e型的,这思路颇似坡的名作《金甲虫》。至于说这次,小说家又故伎重施,却并不让人信服。因为不难找到比《波希米亚丑闻》更接近于《被窃的信》的文本,譬如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波洛初次亮相的《斯泰尔斯庄园奇案》。《斯》中有一处情节:凶嫌的时间太紧,来不及立即销毁关键证据,只得“把信(关键证据)撕成细条条,又卷成几只纸捻,然后把它们插到壁炉架上那只瓶子里的其它点火纸捻中间”。瞧,这不就是爱伦·坡《被窃的信》的变体?说句难听的,这才当真似曾相识,形迹可疑……当然,也可说这是阿婆不忘前贤,以仿作向经典致敬。好在作为侦探小说黄金时代的女王,阿婆的小说题材多样,结构更精巧,情节也远为繁复。再回到柯南·道尔,在《血字的研究》里他借福尔摩斯之口,轻蔑地挤对杜邦,说他“实在是个微不足道的家伙”。我猜,《被窃的信》故事虽说是坡的首创,但柯南·道尔大概并不满意于前辈的逻辑不严密(例如杜邦不可能既看见信背面的印章,又看见正面的地址),故壮起雄心,自告奋勇,将故事重新梳理,或说另起炉灶改编了,来与坡别苗头。

假如撇开罪案背后的动机或时代背景,可以清晰地发现上述小说的模式,也许这个词太正式,不妨借用通俗些的词:套路。概括地说,《被窃的信》和《波希米亚丑闻》故事的套路是:嫌犯怎么藏,而侦探如何找。显然,爱伦·坡倾向于研究心理学,以此设谜、解谜。而尽管提出了科学演绎法,即便对坡的心理学方法并不看好,可柯南·道尔此处不也应用了心理学吗?或许作家缺乏自信,对付不了女人的复杂性,才只能采用激将法?

关于隐藏与揭秘,阿婆另有多篇小说涉及。《蒙面女人,波洛早期探案》中,也提到一封关乎某人隐私的信,被细心的波洛发现藏在嫌疑人厨房的柴木堆里——插一句,女小说家的想法果然有特点,竟离不开其传统领地:厨房——藏信的物什,其外表只是普通的木块,实际却是个精致的中国套盒。许是为了显得技高一筹,阿婆还耍了一个花招,神奇的中国套盒里除了一封信,还有“四颗闪闪发光的大宝石,两颗奶白色的珍珠”,于是委托人竟被发现同时是个珠宝窃贼。后来写的作品《阳光下的罪恶》,凶手把盗来的宝石藏在烟斗里,便与中国套盒异曲同工。当然了,阿婆的构思并不仅限于传统套路,此处先按下不表。

《被窃的信》是“为了隐藏某物,就把它放到类似物里”,那切斯特顿的套路则升级了。他在短篇《断剑》中进一步演绎:“一个智者会把一片树叶藏在哪里?当然是树林里。……如果没有树林,他会种一片树林。”可这也会导致新的麻烦啊,藏东西的目的是不让别人发现,但藏得太好,自己也会找不到吧?一个人再聪明,他如何能从一堆树叶里面找到自己想要的那一片呢?除非是光想隐藏,根本不想让人找出来。《断剑》里的反角是个将军,他的部下掌握了其斑斑劣迹,当面威胁,迫其自首。冲动之下,将军挥剑取了对方性命。如何隐藏尸体?将军的思路是:制造更多尸体以蒙混过关,于是竟发动了一场战役!可让人担心的是,局面铺得那么大,还能控制吗?果然,将军最终自食恶果,被察觉原委的士兵们吊死。

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大作家博尔赫斯(虽然他只写短篇小说)也写过侦探小说。《死亡和罗盘》中,侦探自诩为奥古斯特·杜邦,显然故事深受坡的影响。而反派人物发了一句议论,给小说涂上宿命论色彩:“世界就是一个迷宫,我们不可能逃得出去。”读到最后,读者醒悟:反派故布疑阵,设下圈套,所隐藏的却是作案动机,即为了猎杀侦探。鉴于钱德勒给“侦探”下过一个定义,对业界影响深远:“他必须是他的世界中最优秀的人,对其他世界来说也是够好的。”(《简单的谋杀艺术》)而故事中的侦探傻乎乎地跌入陷阱,完全颠覆了钱氏箴言。那反派名叫夏拉赫,难道他才是扮演夏洛克(福尔摩斯)角色的人?所以,博尔赫斯的创新成果,毋宁说,是“反-侦探”小说。怪不得小说会被侦探杂志拒绝。再仔细咂摸,反派满可以花钱雇个杀手干掉侦探,何苦大费周章?

既然说到了迷宫,又不得不提荷兰人高罗佩版《狄公案》的首部作品《迷宫案》:已故的黜陟使购置迷宫,将遗嘱即破案的关键,放置在迷宫中央,并亲手照原样绘制一幅水墨画,为的是等待颖慧的官员(狄公)按图索骥,破解案情。小说中的迷宫图,设计灵感源于香炉的炉盖图案,倒也独具匠心。不过,现实社会谁会建造如此复杂的迷宫呢?成本未免太高。

终篇前,顺便提一下近年来暴得大名的日本推理名家东野圭吾,其名作《嫌疑人X的献身》夺得了直木奖,还改拍成了电影。但如将小说中的感情纠葛(作案动机)析离,摆在数学老师石神(献身者)面前的,只是一道简答题,即怎样隐藏尸体,并同时区隔开元凶的嫌疑?在现代刑侦技术日新月异的当下,天才数学家费尽心机,想出来什么诡计呢?小说里美其名曰:“看似不在场证明的障眼法,其实障眼法是设计在隐瞒死者身份。”其实说白了,差不多还在重演切斯特顿的老套路,即:创造新尸,同时隐藏旧尸。然而时隔多年,这一设计似尚未超过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名篇《ABC谋杀案》。当年阿婆的设计是,为了隐藏一桩罪案,反角犯下另两桩,引导读者乃至侦探的推理形成思维定势,步入歧途……可惜,这些设计看似机巧,顶多只能停留于纸面。很明显:杀一人已很难脱罪,凶手居然多杀一个甚至几个,如此胆大妄为,徒增诸多马脚,岂非不智?得了,趁早打住。总之,套路呆板是“不及”,设计得太精巧又“过”了。两者孰优孰劣?孔夫子的话有道理,“过犹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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