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许嘉
说到上海女子,许多人都喜欢用“作”这个字来形容,耍小性子,喜欢闹别扭,不安于平凡平淡的生活。这多半是由于上海人总体生活条件好,又在国际化的环境下,多接触异国风情,自我感觉良好。我的母亲,却是例外。除了一口熟练的上海话和标准普通话外,她没有任何上海女人的小脾气和小性格。母亲年轻时就算不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也是亭亭玉立、秀丽端庄,如此天生丽质却性格沉静实在是和她的身世有关。幼年丧母,少年时由于政治原因和父亲离开,继母带大,然而在17岁最叛逆的青春期,父亲又离世,从此和继母相依为命。在我看来是电视剧中才有的情节,在母亲的嘴里吐出,语调却是那么自然,声音却是如此冷静,在最深处珍藏着一份坚强。
我的童年,父母正是奋斗的时期。三岁便送入幼儿园全托,一周回一次家,小学一年级便自己上下学,家中三个人各管各的,独立性很强,互动不多。记得大概七八岁的时候,一次母亲不知为何蹲在三米外对着我拍拍手,然后张开双臂说:“来,抱抱。”我的心情是何其激动。从来只有在电视上或者别人家看到妈妈对孩子如此亲切,自己却没有受过如此大礼。当时兴奋地扑上去,亲着她的脸蛋说:“再来一次!再来一次!”谁知母亲开始标志性的慢半拍反应:“什么再来一次?”现在想来,质朴得可爱。
后来我知道,母亲的继母,也就是我的外婆,对她从来没有过任何亲密动作。虽然外婆视母亲如己出,并且为了母亲不生育,然而外婆是那种心性清高、严肃克己的人,所以对母亲从小就甚为严厉,不要说没有抱过亲吻过母亲,就算是母亲拉着她的手,都会把它甩开。其实外婆是在告诉母亲,在那个外公入狱,她和母亲两人相互依靠的特殊年代,需要更坚强,更独立。
带领母亲走上纤维艺术道路的人是保加利亚功勋艺术家万曼,但是她最尊敬和崇拜的艺术家是波兰纤维女艺术家玛格达莲娜·阿巴康诺维奇。然而母亲的作品中,没有一点阿巴康的影子,阿巴康是最强烈的红或者是最深沉的灰褐和黑,母亲是纯白的;阿巴康是热烈的,燃起内心的激情,母亲却是沉静的,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那个年代,没有艺术家独立的工作室,母亲早期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在家中做作品,我记得放学回家一边背课文,一边看母亲在木框中拉线、插纸棍,似乎比我的课文要有趣许多。到壁挂工作室去玩,在庞然大机器旁跳来跳去,这些材料于我而言从来没有打上“艺术”的标签,而是已经融入了我的生活,我的成长。因此,当11年前母亲的第一本个人画册《素朴之诗》诞生时,我对其中的任何作品都不甚关心,因为已经太过熟悉,却对书名情有独钟。“素朴之诗”,这四个字在我看来真的很贴切,是对她作品的诠释,也是对她为人的注释。素是一种纯,朴是一种实。看母亲的作品就如接触她本人,这本身就是一种单纯得可爱的艺术表达。这些白色的纸浆上面没有文字,就如她不善言辞,但是互相编结缠绕,组成无声的淡雅诗歌,低调不张扬,洁白而朴素,温润而亲切。
母亲在生活中绝不是一个敏感的人,年轻时感受不到父亲追求的炽热目光,为人母后察觉不到女儿身体和心理的双重变化。她的敏感,全在作品之中。纸棍间的邂逅,线与铁丝网的依偎,纸浆与绳网的碰撞,竹草与浆液的渗透,它们之间的关系那么微妙,又好像月球表面展示着自然界最宏大的美。
母亲始终为在艺术家与母亲的角色转换中寻找一种平衡而努力。她以超越常人的耐心和宽容,默默陪伴受厌食症困扰的女儿走过12个年头。在这漫长的岁月中,多少无理取闹,暴躁抑郁,焦虑不安,如暗夜繁星,无以计数,而母亲的爱,如银河,给予这些闪烁不定的纠结与爆发以平静、安详与包容。这银河背后深藏泪水与失望的黑洞,可母亲却如她手中的纤维一般一如既往的坚强与坚定。如今,我们终于一起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母亲多年深锁眉头的脸庞终于浮现出发自内心的笑容。但母亲说,我们还在路上。
在她的《本草纲目》系列中,母亲用书籍和折页的形式,用纸浆与网线代替纸张,晒干的植物代替文字,撰写这本中国古代最权威的药典。
一直觉得母亲的作品很像芬兰建筑师阿尔瓦·阿尔托的建筑,单纯质朴,宁静致远。或者展示母亲作品最好的场所就是像阿尔瓦的家乡尤瓦斯古拉那样的北欧小镇蓝天下的广袤杉林,阿尔瓦终生做着“森林梦”,母亲也沉浸于她的“纤维梦”中。多年来,这一份理想主义从来没有因为生活上的挫折而被半点削弱,却是更加坚定与坚守,更成为这些天在杭州举办第一届国际纤维艺术三年展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