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云国
读到过一则《封琉球》的笑话,出自明代万历间赵仁甫所编的《听子》:
刘求者,为人佣。一日谓侪辈曰:“我将封,富贵来逼我矣!”侪辈笑曰:“子何所闻而云尔也?”曰:“吾闻之主人翁曰:上遣朝使封琉球。得非封我乎?”
这个笑话,借助“刘求”谐音“琉球”抖包袱,笑点不高,却发人深省。如今,前往冲绳的中国游客恐怕不少,但有几人事先知道,这里曾是存世长达五百年的琉球国所在地呢?在这个意义上,晚明的刘求也许仍活在当下。
上海书展前夕,我参加了《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新书发布会。全书图像彩印,皇皇三十六册,布面精装,将现存琉球版汉籍七部与琉球人著作五十二部分为上下编,附编收十二“琉球官话”著作。为“从周边看中国”的学术前沿,复旦大学出版社继《越南汉文燕行文献集成》和《韩国汉文燕行文献选编》之后,再次呈献了一部体例谨严、整理精当的大型文献史料集。会议册里有书影选萃,朱墨灿然,把玩之下,让人不忍释手。关于琉球王国,会议册有一段简介:
历史上的琉球王国,主要是指从1429年尚巴志建立统一政权起,到1879年被日本吞并为止,在日本九州和中国台湾之间的琉球群岛上存续了450年的一个统一王国。琉球王国统一之前,琉球群岛上有山南、中山、山北(所谓“三山”)三个小规模的地方政权,它们早在明代初年即已相继朝贡中国。1429年统一三山的尚巴志原本是中山王,他建立琉球王国后,承续前规,定期遣使赴北京朝贡,并接受中国朝廷的册封,因此在明清两代,琉球和朝鲜、越南一样,是中国的属国。虽然日本萨摩藩主岛津氏曾于1609年一度侵略琉球,割其岛土,逼其进贡,江户幕府亦在此后一再命令琉球向其派遣使节,但直到十九世纪中后期,琉球在公开外交场合一直以中国属国自居,中琉之间也一直保持着东亚传统册封朝贡体系中所有的基本关系。1879年,日本明治政府以十分罕见的方式“废琉置县”,将琉球国王掳掠至东京,清王朝则因祸起西北,自顾不暇,琉球王国随之灭亡。
据《明史·琉球传》,早在洪武五年(1372),明太祖就遣使“以即位建元诏告”中山国,其王即派其弟随使入贡。也就是说,中国与琉球的关系已达五百年之久。
关于琉球王国文献的出版整理,近年以来颇受重视。这部《集成》无疑为研究琉球王国奠定了文献初基,但仍有进一步发掘的空间。不仅要继续搜录琉球王国的汉文文献(据说,继《集成》后又发现四十种左右琉球汉文著述,出版方拟出续编),而且应着手汇辑琉球王国存续期间日本与朝鲜关于琉球的全部文献(其中绝大多数也是以汉文文献体式呈现的)。企盼复旦大学出版社再接再厉,为琉球研究,向学术界提供最全面的域外文献集成。至于琉球王国的中国文献,本世纪初,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就先后影印了《国家图书馆藏琉球资料汇编》《续编》与《三编》,以辑入明清时期国人的琉球行记为主;而由人民出版社推出的《中琉历史关系档案》,则收录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馆藏的中琉关系文档,正逐朝往下编,今年已出到了嘉庆朝。但明清两代琉球册封使颇有诗文集留存至今者,其中相关散篇也仍有辑集汇印的价值。
在当时东亚秩序中,明朝与琉球始终维持着宗主国与藩属国的稳定关系。据1999年日本帝国书院版《地図 訪 歷史 舞台》(日本卷),“南西诸岛:以中转贸易而繁荣的琉球王国”下,有一统计,有明一代,东亚诸国入贡明朝,日本十九次,李氏朝鲜三十次,安南八十九次,琉球高居榜首,竟达一百七十一次。与日朝相比,足见琉球与中国关系之亲密,其国君即位,也例请明帝遣使册封,难怪《明史·琉球传》结语赞道:“其虔事天朝,为外藩最云。”正是这种频繁的册封与通使,连帮工刘求的东家都知晓皇帝“遣朝使封琉球”。
然而,明代厉行海禁,“寸板片帆不许下海”(郑和下西洋乃特定事件,今人好作别解,此不具论);隆庆以后,海禁虽除,但“终明之世,通倭之禁甚严”。于是,当时朝野对琉球在内的海外世界,始终有雾里看花的隔膜与懵懂。这从明朝册封使陈侃《使琉球录·群书质疑》对《大明一统志》与《大明会典》等官方典籍的纠谬,不难得到印证。明王朝这种自我封闭的国策,与其自我陶醉于来贡往封的宗主国地位,实是同一枚钱币的正反面,适足暴露其中国中心论的颟顸与昏昧。由于仅仅餍足于“所覆声教,咸暨琉球,越在海表,世奉正朔”的天朝心态,从《明史·琉球传》中,完全看不出明朝对琉球在东亚格局中的要冲地位有任何清醒的认识,更遑论采取主动的决策了。那位帮工把“封琉球”曲解为“封刘求”,不过是举国昏昏背景下的草民戏谑而已。
倘从海权论的眼光以今视昔,在明清为宗主国的东亚朝贡体系中,在整个东亚秩序的政治版图上,琉球王国也许是最不容忽视的重要岛国。对明清帝国而言,它既是驶向海洋的最佳前哨,也是进而掌控整个东海岛链的理想抓手。然而,反观琉球王国与中日两国的关系,从明代交往最密切的藩属国,到不得不屈服于德川幕府下萨摩藩的武力威逼,再到周旋折冲于清王朝与日本幕府之间,终至被日本废国设县而直属于明治政府。围绕着琉球问题,就海洋意识而言,中日两国识见的远近,决策的成败,高下立见,胜负自明。在长达五百年的东亚政治秩序中,琉球地位的斗转星移与兴衰存废,其中况味是最值得中国人咀嚼与反省的。历史当然不能假设,但倘若不是在琉球的角逐上失了先手,钓鱼岛也就不会有今日的风急浪高。
相比之下,对琉球的战略地位,日本似乎早有充分的认识。且不说1609年萨摩藩主岛津氏对琉球王国的动武出于幕府的授权,就在1700年成书的《日本水土考》里,著者西川如见绘制《亚细亚大洲图》时,已经准确标示出从日本四岛中经琉球台湾直到吕宋岛的第一岛链,其视野足以刮目。西川是从事外贸的日商后裔,这种岛链的勾画,是否折射出江户时代日本朝野的海洋意识,一时遽难断论。但这种岛链眼光,与明治政府敢冒大不韪“废琉置县”,有何种内在逻辑,却值得深思。
中国学界对琉球王国的关注,二战以前已失先机,延宕至世纪之交前后才逐渐升温。由一档主办的“中琉历史关系研讨会”,去年已经办到第十届。随着琉球王国历史文献的不断搜辑出版,研究也必将向纵深推进。新书发布会上,与会者提出,这种研究应该严格把握学术问题与现实政治的此疆彼界。
历史研究,当然应该让人回味与反思。但这种回味,并非重温那种宗主国的自大旧梦,而是“对曾经存在过的与中国有密切关联的琉球王国的历史人文的尊重”,“从一个特殊的侧面重现中华文化在东亚广泛流布的历史轨迹”。而这种反思,也决不应服务于当下的现实,而是追诘历史上的中国何以海洋战略完全缺位,以致最终在东亚国际秩序中坐失主导地位的。这样的研究成果,才经得起历史的磨砺与淘洗,为中国的未来奉献理性的思考与路径的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