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1月9日,装有27万吨原油的“SHINYOSAWAKO”超级油轮因主机故障,动力尽失,南海救111”轮受命救援。 (南方周末资料图)
一个打捞工程干下来,不是为了立多大的功,而是希望兄弟们都能平平安安的。
“如果你能够跟兄弟们一起冲,一起干,一起顶得住,才是好样的,你回去跟他们能够混到一块,你说话有人听。”
“哥们,你在哪里?家里找你呢。”在孤寂的海底,老王喜欢一边摸,一边轻声念叨上两句。既是给自己壮胆,也希望死者在天之灵能帮他一把。
有时候,飞行队有人互相闹点矛盾,当时担任北一飞队长的潘伟就冲他们一顿痛骂:“你们平常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为了这点小事值得吗?”
一条长30厘米的疤痕,铺满老王的大腿外侧,这是老王2012年做完股骨头梗死手术后留下的印迹,也是他干了一辈子潜水员的缩影。
那一眼看去会让人心悸的伤痕,老王却风轻云淡。“不算啥,在我们这行,属于常见职业病。”放下裤管,老王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你看,这不好好的吗?能活着,就不错了。”
老王名叫王金锋,54岁,北海救助局大连基地应急队队长。在跟大海搏击的35年里,老王见惯了生与死,他救过的人难以计数,自己也不止一次跟死神擦肩而过。
在中国,像老王这样的海上救捞人数以千计。他们是中国最专业的海上救援力量,北到渤海湾,南至南沙群岛,他们的航迹犁遍中国海。过去几年中,他们频频出现在众多大场面中——南沙渔民大救援、汶川地震、北京奥运、“南海一号”打捞、大连海域石油清污……但他们却很少能成为媒体聚焦的对象,更加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日常行动也常常和“惊心动魄”相伴。
最后一个撤退
每逢强台风来临,渔船纷纷回岸驻泊,救助局的船则要向风暴中心挺进,继续与台风的猫鼠游戏。
“至少得有一艘大马力拖轮在台风边守候。”南海救助局救助指挥处副处长梁立坚回忆说,2012年7月“维森特”台风登陆,整个珠江口乱成一锅粥,因为准备充分,才保证了多艘船舶顺利脱困。
在台风里救人,有时还得动用飞行队。2011年“纳沙”台风在珠海附近登陆,南海第一救助飞行队顶着9级台风救起了一艘货轮上的12名船员。
每每回想起来,救生员王伟正都会有点后怕。他回忆,机载绞车承力只有270公斤,常规情况下,救生员每次只能拖带一个人,12个人就要12次,但时间紧迫,大风卷起的巨浪有两层楼高,船正在加速下沉。为了节约时间,机组决定让他脱钩留在船上,让船员分成6组两两实施拖带。
在轮到最后一组船员的时候,王伟正感觉不对,就跟着一起上来。一分钟时间不到,还没等他们被拉入机舱,货轮就沉入海底。看着打着旋的海面,王伟正眼泪夺眶而出。“那种感觉既惊心,又自豪。”
在北方海域,最艰难的救援在冬季。一个等待救援的人在南海海水里可以坚持30个钟头,但在零下5度的渤海湾,顶多二十分钟就会失去知觉。
程延达是北海救助局应急队队员,他主要参与水下搜救。虽然潜水服防水、保温,但袖口、头部的连接处还是经常灌水。“手很快就冻麻了,但下水一次不容易,总想多坚持一会。”
由于长期泡在冰水里,加上减压不彻底,饥一顿饱一顿,潜水员的胃和关节都不大好。烟台打捞局的老潜水员戚明说,2007年局里身体检查,66个潜水员查出7个股骨头坏死。
救援,就是和时间赛跑。为了尽可能靠近需要救助的人,救捞已经形成了一套动态的值班待命制度。例如北海救助局在渤海湾航运密集的事故多发区设有近十个待命点。
这套制度是血的代价换来的。1999年,“大舜”轮在大连至烟台的海域沉没,202人遇难。这是许多救捞人不愿提及的一段伤痕。北海救助局副局长郑健,当时还是救助船船长,他参与了那场世纪海难营救。“最初还能听到绝望的呼喊,后来就没了。”郑健说,这场海难之后直接促成了2003年的救捞体制改革。
改革,简单说就是救、捞分家。过去救捞一体,救捞局以经营养救助,但基本上是经营为主,不重视救助。改革之后,打捞局变成自收自支的事业单位,救助局财政全额拨款,并在北海、东海、南海各成立四支飞行救助队。
以前,都是从码头出发到事发地,有了动态值班待命制度,关口前移到事故多发地,至少能争取1小时。
因为晚到了一小会,东海第二救助飞行队有过一次惨痛的教训。东二飞队长赵璐回忆,2013年春,有船触礁沉没,四名船员侥幸爬到一个岛礁上。飞机赶到现场后,刚把救生员放下去,一个浪卷上来船员就都没了。
眼看着没救到人,机组的人回来就哭了。事后总结,赵璐说:“哪怕是早到一分钟,可能还能够着一个人。”
在恶劣天气中跟大海斗,除了迅速,还得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2007年“罗莎”台风来袭,一艘台湾船在东海附近海域失去动力,东海救助局的131轮和111轮在狂风骤雨中连续工作7个昼夜,断了好几次缆,才把船拖到了台湾花莲港。一位参与救援的船长回忆,当时每天就睡一两个小时,到最后阶段站着腿都在抖。
按规定,超过七级大风是不能打捞的,但有时只能硬上。广州打捞局总工钟志伟讲,一次救援一艘香港货轮的经历:风力超过七级,船大幅倾斜,潜水员作业相当危险。但只能继续,不干的话,船可能会断掉,沉下去的话,打捞起来更难。
为了救人,救捞人有时还常常把自己困入绝境。台风没那么听话,预报说走哪里就走哪里。这让本应保持在台风边的救助船,不止一次身陷暴风眼。由于不了解多变的山区气候,北一飞也曾在丹东洪涝救援中碰上闪电雷雨而险些机毁人亡。
支撑他们坚持到底的除了信念,还有海上的人特有的朴素情感。“好比你在陆地上看到有人房子失火想去救一样,我们是以船为家的人。看到别的船沉了,心情会相当沉重。”梁立坚说。
2010年1月6日,江苏籍采沙船“邮郭18”轮在上海横沙岛北口水域搁浅破损,严重倾斜。“东海救201”轮成功救助遇险人员。 (南方周末资料图)
“哥们,走,我带你回家”
王金锋在海上干了一辈子,身经百战。但每当新人培训,他传授的第一课不是如何救人,而是如何克服对尸体的恐惧。“你们想吃这碗饭,必须得过这关……”老王常跟他的兄弟们说。
捞尸是潜水员的职责所在——水面上的由飞行队和救助船负责,水下的一般归他们管。在两眼一抹黑的海底,他们要摸遍船上每个犄角旮旯,寻找幸存者,但常常顺到的是已经冻僵、泡肿的遇难者遗体。
“哥们,你在哪里?家里找你们呢。”在孤寂的海底,老王喜欢一边摸,一边轻声念叨上两句。既为了给自己壮胆,也希望死者在天之灵能帮他一把。要是顺到了,老王还会祷告一番:“兄弟,走,我带你回家。”
也有想带却很难带走的情况。老王记得,前两年,有艘小渔船在渤海翻沉,倒扣在海面上。老王的手下下去十几趟,硬是没把人拉上来——腿卡在木板里边,周围都是杂物。
海上打捞,谁都要经历面对尸体的第一次。
那是4月的一个早晨,渤海海水冰冷,每40分钟就得换人,陶波和他的同事轮番下水。舱内空间很小,怕被渔网缠住,手电都没敢带,危险可想而知。
这是陶波第一次打捞尸体,有点瘆得慌,但怕也得干,“家属在外边等着,这是职业道德。”下水之后,他也学师傅老王的样祷告两句:“兄弟别吓我,我带你出去。”那天,从早上7点一直干到中午12点才把人给拖上来。
有时候,人捞上来了,家属们连句谢都顾不上说,直奔尸体而去。筋疲力尽的潜水员瘫在救助船上,有时也跟着呜咽起来。“谁没有个朋友亲人的。”陶波的同事、北海救助局应急队队员程延达说。
程延达和陶波都是海军陆战队出身。当兵那会也算热血青年,但在和平年代,几乎没什么挑战,到了救助局,才算找到了点保家卫国般的荣光。
来救助局干了将近十年,每次行动,程延达说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我救了别人,看到他安全了,或者把人捞上来了,我就满足了。”他说,他很能理解那些家属的心情。
有时候,他们中午去吃饭,家属怕他们一走了之,说吃饭可以,但设备得留下。碰到不讲理的,连路都给封死,直到找到遇难者才肯放他们去休息。
还有让他们更难受的。北海救助局大连基地主任于卫政记得,他们曾去一个水库捞尸,捞完了还不算,家属非让他们把人抬到离水库很远的公路上才肯罢休。结束之后,于卫政问家属能不能弄点便宜白酒给潜水员洗洗手——按当地风俗,没结婚的小伙子尸体是碰不得的,但家属楞是没同意。
比起打捞尸体,在水下救活人的压力更大。“下去的时候生怕被抱住,那样两人都危险。”南海救助局深圳基地潜水员吴忠发说。
在2004年的一次翻扣船救助中,一名女幸存者借着翻扣船顶部一点点空气活了下来,但体力已经严重透支。之前,几个队友下去都因为她过于紧张无功而返。吴忠发最后潜了下去,他先脱下头盔,递了瓶水给她,告诉她不要紧张,接着让她抓好供气管,以防她乱抓。刚拉上来,人就陷入昏迷,再拖一会就不行了。整个救援持续了8个钟头。
只要有一丝希望,救捞人就会拼尽全力,不管是遇难者遗体,还是一条小狗。
有一年在旅顺西边,一艘渔船沉了,六人失踪。北海第一飞行救助队到了现场,除了碎片,就发现一条狗,爬在一块小木板上。机长潘伟说,先救人要紧。可盘旋20分钟,一个人都没发现。
潘伟曾在北一飞干过多年队长,现在是交通部救捞局总工程师,负责全国四个救助飞行队的指挥和培训。
返航的时候,油量已经不多,但狗还在,救生员王浩说,狗也是一条命啊。救上来的时候,小狗四肢冻得不能动弹,王浩给它又搓又揉。一开始在飞行队怕生,喂水都不喝,过了三天就跟人撒欢了。队员们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大命,大难不死的意思。
生死相依
用“生死相依”形容救捞人之间的关系并不为过。救援队施行半军事化管理,365天随时在待命,跟队友在一起的时间比跟家人还久。在救援中,他们连命都要交给对方。
有时候,队里的人也会闹点矛盾,时任北一飞队长潘伟遇到这种事就会冲他们一顿痛骂:“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为了这点小事值得吗?”
在潜水界有个说法,叫上阵父子兵,意思是,特别信赖的人才能一起战斗。在没有水下对讲机、要靠拉绳打信号的年代,这个说法更加贴切。
拉绳拉两下代表往下放,三下是上升,一下是停。别小看了这最简单的信号。有回,王金锋拉了三下,但岸上队友仍然是往下放。老王感觉氧气快没了,不得不自己顺着绳子上了岸。
如果不是队友的提醒,程延达有次差点在水下回不来。有年冬天,外头太冷,供气管结了冰,气供不上,是岸上的队友立刻通知程延达赶紧出水。现在,程延达跟队友有时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什么意思。
一个潜水员在水下作业三个钟头,岸上的人心也一直提着。他们中有看显示屏的,对讲的,拉绳的,盯氧气瓶的。不看到队友平安出水,心就总是悬着。“老是担心下边的人会不会被刮到,被渔网缠住。”程延达说。
对于飞行队而言,救生员的性命在绞车手手里。作为救生员和机长之间的桥梁,绞车手的角色相当关键。“如果对救生员的手势和眼神领会错了,给机长反馈回来的操控指令是错的,会要了救生员的命。”潘伟说。
北一飞救生员王浩说,一个机组五个人,就是像五根手指一样,一个人犯一点小错,都有可能影响到他人。
救助强调团队作战。作为机长,不光要会飞,还考验他的应急能力、指挥能力和心理素质。在给飞行队督查时,潘伟经常对机长们讲这样一句话:“一个优秀的机长必须有处境意识,要把自己尽可能放在安全的地方,别把自己放到死胡同里面。”
但在狂风巨浪中,既要保证团队的安全,又要执行救援任务,这种矛盾,北海救助局112号救助船的大副隋小虎也不止一次体会过。在救助船上,船长相当于总指挥,大副相当于前方作战指挥,负责后甲板的救援。
“太在乎水手的安全,就会畏首畏尾,但无畏往前冲也不行。”隋小虎说,他的办法是,每次出任务前,认真检查水手们的救生衣和保温服有没有穿好,用来固定水手的两道安全绳有没有问题……
但更重要的安全保障还是日常训练。一本密密麻麻的日志本上记录着北海救112号船训练的内容。2013年7月18日那天的日志这样记录:早上8点到10点,全体船员进行收放高速救助艇的训练,下午2点到4点,轮机部人员学习各类油料的使用管理要求……
“就好比种麦子,几年不种可能就忘记了。”隋小虎说。
对于管理层来说,不断从失败案例中总结教训,是他们提高救助水准并保证兄弟们安全的重要手段。救捞系统每年都会组织案例研讨会。
梁立坚举例说,南海救助局一次救援中,人都救上来了,几个渔民因为舍不得船上的东西,又返回船上去拿,虽然最后几个人在沉船的刹那安全返回,但梁立坚还是把参与救援的同事骂了一通:“让渔民返船是重大失误,这种情况以后不允许发生。”
2013年1月,某飞行队在一次救助中,因为风浪太大,救生员几次定点下降失败,最终放弃返航。但潘伟看录像后讲评说:“这种情况是有办法的。救生员可以带一个牵引绳,在高空放下去,让船上的人拉着,减小摆动,救生员再顺着牵引绳下去。”
不抛弃,不放弃
在外人眼中,海上救捞人常常被认为是一个个可以力挽狂澜的英雄,他们中的许多人也的确获得过各种表彰。但是问起干这行的初衷,他们的回答再朴实不过:“既然吃了这碗饭,就得对得起这份职业。”
跟许多人一样,梁立坚当初也是为了养家糊口才进救捞队的。梁立坚小时候家里穷,听说救捞队管吃管住,一个月还能省下30块钱接济家里,就来了。但各种不适应很快接踵而来:晕船、难以想象的危险、想家、孤独……
这是每个救捞人都会面临的困境。广东打捞局华天龙起重船政委吴体康记得,有个船员马上就要结婚了,却因为有任务要出发,他老婆只能抓来一只公鸡拜堂。后来老婆生小孩、中风,他也都没在身边。
“你回想一下,如果你在海上遇险的时候,你是什么心情?是不是急切希望有人早一秒钟来救你。”这位船员的一番话让吴体康至今记忆犹新,“我们就是救人的,这是应该做的。”
也有人是为了活得更有意义而来。潘伟到北一飞之前,已经是部队里的飞行大队大队长,正营级军官。转业那会,很多航空公司以高薪挖他,他都拒绝了。“虽然待遇高点,但跟部队也差不多,但搞救助更有意义,更有挑战性。”
在北一飞,潘伟挑战过许多不可能的极限,很多救援都是日常训练中没有碰到过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叫做“刀尖上跳芭蕾”。
有一回,一艘俄罗斯的帆船上有人患了急性阑尾炎,但帆船桅杆太高,转了两圈都没找到救生员下落的点,正准备撤的时候,他想了一招:贴着桅杆把救生员放下,桅杆跟钢索都是垂直的,即便救生员蹭一下也没有什么危险。平常的作业高度只有20米,但那次接近80米的高度,飞机控制很不稳定,一直在晃。最终总算有惊无险。
就像部队打仗一样,领导在第一时间冲锋在前,还能临危不乱,也许是在这支薪水不高、风险极高的队伍愿意一直待下去的关键。
这个传统早在30年前就已经留下。吴体康回忆,1979年,广州救捞局派船去拖南海3号,风浪太大,缆绳怎么打都打不上去,必须靠救生艇拖过去,船政委亲自带水手下船,放艇的时候,很多船员都落泪,因为这一去很可能就回不来了。
让广州救捞局原党委书记胡伟明最刻骨铭心的一次救援发生在1984年。当时,广州救捞局的一条船在平潭岛南边触礁,工程队派人去抢修,他亲自去帮忙。给工人做饭,搬运水泥,守了三天三夜。
“如果你能够跟兄弟们一起冲,一起干,一起顶得住,才是好样的,你回去跟他们能够混到一块,你说话有人听。”胡伟明说,这支队伍逐渐养成了一种共识,就是谁能顶住风浪,谁能吃苦耐劳,谁就是英雄好汉。
干了十几年的队长,只要有潜水员在现场作业,烟台打捞局原潜水队队长于军都从不睡觉。“也就是帮着分析水下情况,碰到缓坡、水流,提个醒什么。”于军说,一个工程干下来,不是为了立多大的功,而是希望兄弟们都能平平安安的。
沉船捞上来的那一刻,是他们最开心的时刻。于军说,“大家所有的压抑、辛苦,感觉都是值得的。”
军营揭密
中国救捞
交通部救助打捞系统(中国救捞)是中国唯一的国家专业救助打捞力量。中国救捞包含救助、打捞、飞行三支队伍。目前拥有专业救捞船舶198艘,直升机12架。
其前身是1951年在上海成立的中国人民打捞公司。1978年,交通部正式成立救助打捞局。1999年“大舜”轮海难后,中国救捞2003年进行了机构改革。
2003年以来,中国救捞共出动11929次,执行应急救助抢险任务8785起,成功救助遇险人员34030名、救助遇险船舶1873艘、打捞沉船99艘,获救财产直接价值达842亿元。
在执行常规救捞任务之外,救捞系统还奉命执行了诸如“神舟”系列飞船发射海上应急救援保障,钓鱼岛、黄岩岛等海上维权应急救援保障,汶川地震救灾,以及为北京奥运、上海世博提供海上应急救援保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