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蓉霞
9月14日,纪念丹麦物理学家尼尔斯·玻尔(1885-1962)提出量子力学理论100周年座谈会在上海科协举行。尼尔斯·玻尔的孙子维尔海姆·玻尔参加了会议,他做了关于玻尔生平的主题发言。
在自由讨论时,《文汇报》科技部主任江世亮先生就如何营造“科技创新”环境进行提问。维尔海姆·玻尔的回答耐人寻味。他说,据他所知,中国的很多“海归”回到国内任职后,更热衷于向所谓具有影响因子的国际刊物投发论文。在他看来,发表论文固然重要,但设法使自己成为一个具有人格魅力的领袖人物至少同样重要。
发表学术论文只是一种能力,而具有人格魅力却是一种修养,它远不是浏览几本励志读物就能达到的境界。维尔海姆·玻尔不可能就如何养成人格魅力给出具体答案。不过,他对自己的姓氏“玻尔”(Bohr)中的每一个字母进行了释义,我们或许可从中得到某种启示。他对“Bohr”的阐发是:Bright,聪明活泼;Open,开放;H有两种含义,Humorous和Humble,幽默感和谦卑;Resources,资源。可以这样理解,一种人格魅力的形成,至少应该具备上述品德或特性。
维尔海姆·玻尔更多地提到“谦卑”这一品德。深入剖析的话,可以发现,它确实处于核心地位。谦卑的反面是骄傲或自负。人为什么不可以骄傲?对此可进行这样的哲学论证:一个人不应对自己与生俱来的东西产生骄傲之感,美貌、智力或家庭出身等等,这些是命运的恩赐,与你的努力无关,不属于个人的掌控范围,你没有资格以此沾沾自喜。同理,我们也无须为自己与生俱来的东西感到自卑。这就是“不卑不亢”的境界。
那么,对于后天努力而得到的东西,是否就有理由自傲呢?来看比尔·盖茨的例子。盖茨之所以能够成功,看起来似乎出自他的努力,但事实上,聪明(Bright)加上他的运气,才是成功背后的真相。而这些依然属于个人无法控制的因素。
上世纪80年代的盖茨,作为一家小公司的老板,曾接待过IBM公司的雇员,后者正在为“个人计算机”的上市寻找一种被称作“操作系统”的软件。但当时的盖茨却说自己无法提供这样一套软件,并建议他们去找另一位著名的程序设计员加里·基尔代尔。但IBM与基尔代尔的会谈无果而终。巧的是,IBM公司的雇员山姆士再次遇到了盖茨。当时两人都知道,还有另一个可用的操作系统,它源于基尔代尔的系统。盖茨问道,是你自己去弄呢,还是由我来帮你弄到?这位雇员也许是不想被牵连,他的回答是,不管用什么办法,你去搞到它。
盖茨做到了,代价是5万美元。在有所改动的基础上,它被命名为MSDOS操作系统。IBM的缺乏自信在于,它仅以低廉的软件拷贝使用费从盖茨处获得许可,却让盖茨保留了版权。其实MS-DOS并不比当时正在使用的其他软件更好,然而,增长中的IBM用户却为该系统的流行乃至胜出提供了绝佳机会。这就是微软崛起的故事。
这一崛起中包含太多不可测的因素,比如,基尔代尔的不合作,IBM的缺乏远见,以及山姆士与盖茨的再度会面,等等。但对盖茨来说,这些却构成他的好运,可遇而不可得。在此意义上看,每一种成功都不可复制,与成功相伴的必然是感恩。
据维尔海姆·玻尔回忆,他的祖父尼尔斯·玻尔经常这样说:很多人赞美自己,其实自己的成功可归于许多因素,比如运气、他人的帮助(如嘉士伯啤酒厂商对丹麦科学事业的赞助)等等,因此对赞美受之有愧。
这就是谦卑。它的好处还在于,当遇到挫折甚至惨遭失败时,我们也不会因此自暴自弃,因过多的自责而沮丧甚至绝望。因为一个谦卑的人深知,正如成功源于天赋或运气等,失败同样源于某些不可抗拒的自然因素,不属于个人的掌控范围。如此说来,因为谦卑,我们就能以平常心来看待自己的得与失,从而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
走笔至此,不由得想到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敬畏生命》一书的作者、法国思想家阿尔贝特·史怀泽的故事。他曾如此自述:出身于衣食无忧之家,本人体格强壮,智力尚可。这些都是他拥有的资源(Resources)。但他却认为,这些资源并非他努力所得,而是与生俱来,他理当因此而比别人付出更多,才不辜负命运的厚爱。于是,早有一份稳定职业的他,在30岁之际决定学医,近40岁时终于获得医师执照,取得执照之后,他即赴非洲的加蓬开业行医。其间的艰难自不用说,若非拥有出色的智力及强壮的体格,这段行医之路恐怕难以坚持。
从史怀泽身上,我们看到,不以自己先天的优势而自负,反把它当作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亦即认定自己有义务反馈社会,这同样是谦卑的一种表现。
在此意义上看,谦卑不同于低调。因为谦卑中还有一份担当。借用基督教的一种表述,谦卑是指,个人充分意识到自己在神面前的渺小;同时又意识到,神给予自己的恩典已足够强大,他应该尽自己的所能和本分,完成上帝给予他的托付。若将此处的“神”替换为“命运”或“社会”,那么,这样的谦卑堪称一种首要美德。若具备此种美德,其人格魅力自然呼之欲出。
回到本文开头维尔海姆·玻尔的提醒,论文、政绩更容易在短时期内通过爆炒出锅,但一种成熟人格的培养,却非急火能够炒熟。看来我们的学界已经丢失了文火慢煮的技艺,难怪不时有戾气串味。
(作者系上海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