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思考我们应该拥有何种政治秩序的时候,还必须考虑我们能够拥有何种政治秩序。如果回到经验世界,大家还会发现,一种政治秩序的构建较少取决于智者的思考,较多取决于政治参与者的行动。
包刚升
一、缘起:故事从岛屿开始
我们的思考要从一个小小的实验开始。
假定我们正在大学教室里上课,课堂上共有120位学生和作为大学教师的我。突然,教室里的所有人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弃置在太平洋深处的一个岛屿之上。这个岛屿无人居住,有数十平方公里大小,岛上有淡水、森林、花草、鸟类和小兽。此外,我们永远都跟外界失去了通信和交通联络,既不会有国际救援组织来搜寻我们,也不再能够使用手机或者互联网。我们唯一的可能是靠自己的力量在岛上生存下来。
如果发生这种情况,那么接下来,你认为我们首要的问题是什么?大家如何思考这个问题?从经验来看,大家会有几种不同的代表性观点。我们不妨把几位同学的发言简要地记录在下面。
同学甲认为:
“首要的是解决如何分配资源的问题。一下子穿越到一个无人小岛之上,大家首先面对的就是生存的渴望和对未知的恐惧。这种情况下,出于人性的本能,大家可能会为了争夺生存资源而发生内斗。一旦发生内斗,那么我们在这个岛屿上生存的几率就更低。所以,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建立一种合理的资源分配机制。”
同学乙说:
“我们首先应该选出一个领袖。因为一群人在这个岛上,有些人会想先去寻找食物,有些人会想先去寻找水源,可能还会出现突发的紧急状况,如果众人各有主张的话,我们可能会陷入危机当中。所以,应该要有一个领袖来统领大家,他能代表众人来做决定。”
同学丙则强调:
“最重要的应该是分工和产权,明确分工和界定产权是关键。资源分配固然很重要,但我们现在应该还没有什么资源。我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干什么才是最重要的,需要建立一个分工的制度。另外,怎样界定产权也是一个重要问题,是先见先得的私人产权制度,还是大家共有的产权制度安排?这个也非常重要。”
同学丁并不是很同意上述观点,他这样说:
“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建立一个合理的生存秩序。处在这样一个岛屿之上,我们从长远来说需要解决生产和繁衍的问题,从近期来说需要解决每个人的安全问题。如果我们没有建立起一个合理的秩序,那么无论是安全,还是生产或繁衍都是不能实现的。”
上面几种主张各不相同。有人认为首先要解决资源分配的问题,有人认为领袖是当务之急,有人认为要解决好分工和产权的问题,当然还有人认为首要的问题是解决生存秩序的问题。无疑,这些问题都很重要。但是,到底什么是首要的问题呢?
有人会想,突然穿越到太平洋的一个海岛上其实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空气清新,风景如画,白色的沙滩加蔚蓝的大海,听上去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是,问题接踵而至,最大的问题可能是没有政治秩序了。固然,上面几位同学的看法都很重要,但这些问题都跟一个更根本的问题有关,那就是构建政治秩序的问题。
无论是资源分配也好,还是领袖也好,或是分工和产权也好,当然还有更接近的表述即生存秩序的问题——如果没有一个基本的政治秩序,其他问题都无法解决好。更现实地说,如果没有一个基本的政治秩序,上面提到的内斗与暴力的问题,甚至是互相残杀问题,都有可能会出现。按照英国政治哲学家霍布斯的说法,就可能会陷入“每个人对每个人的战争状态”。所以,首要的问题是我们应该构建一种怎样的政治秩序。
那么,在这样一个岛屿上,在原先的政治秩序消失之后,我们应该构建一种怎样的政治秩序呢?任何政治秩序首先要解决统治的问题,统治的差异也决定政治秩序的差异。那么,可能的统治方式是什么?如何决定谁来统治呢?
二、遵循传统的统治?
有人提出来,要不要遵循传统来统治呢?换句话说,过去怎样,我们现在也怎样。在这个教室里,讲台上的老师是较有权威的人。现在突然穿越到一个岛屿上,有人提出来,我们要不要基于这样的传统来进行统治呢?过去,讲台上的老师给我们讲课;到了这个岛屿上,还是让老师说了算行不行?当然,有人可能会提出质疑,老师可能做学问还不错,讲课还不错,但统治岛屿和领导我们到底行不行?但同时,还有人考虑得比较现实。他们认为,尽管讲台上的老师未必是一个完美的统治者,却是现实当中一个“可得的”统治者。因为如果换一个人的话,很多人可能都会不服,可能会提出巨大的异议,可能引发严重的冲突,这样我们在岛上生存的几率就会降低。基于传统进行统治,就是遵循“历来如此”的惯例:我们过去怎么统治,我们现在还怎么统治。
先假定我们遵循传统进行统治,讲台上的老师成了统治者,接下来大家最关心的是什么呢?估计大家不再会关心我是否有学术能力和是否善于授课,大家最关心的应该是:我是不是一个公正的统治者?与智慧、学识、才干、精力相比,一个统治者是否公正可能更为重要。
那么,我是不是一个公正的统治者呢?我能不能建立一种公正的秩序呢?这种公正的政治秩序应该让每个人都得到合理的份额,让众人各安其位、各尽其责。在此基础上,我能不能建立一套有效的为众人服务的行政机构?还有,我能不能做到知人善任和用人所长呢?比如说,能不能请强健有力的人来负责治安?能不能请富有管理才干的人来负责行政?能不能让为人公正且懂得规则的人来负责司法?能不能请学识渊博的人来负责下一代的教育?能不能请技艺高超的人修建房屋和船只?这些,可能都是大家非常关心的问题。
也许一开始我干得还不错,我要求自己要努力成为一个公正而有为的统治者,做到了众人所期望的一切。那样,尽管在这个岛上并不富有,但我们能拥有基本的安全和秩序,有必需的食物可以充饥,有结实的木屋可以御寒,能够安居乐业。如果这样的话,大家会对现状满意吗?大家会认同讲台上的老师作为统治者的所作所为吗?
我想,应该有不少人会表示赞同。但是,即便我作为统治者做到了刚才所说的一切,大家会发现仍然有不少的问题。比如,也许我在短期内(比如两三年)做得很好,那是因为存在迫在眉睫的共同危险。我们首先必须要建立一个政治秩序,必须要形成一个共同体,才能在这个新的岛屿上生存下去。但接下来的问题是,我会不会一直是一个公正而有为的统治者呢?
我也是一个普通人,我身上具有所有人与生俱来的弱点。成为统治者以后,我完全可能变得贪图享乐和不知节制,我甚至变得贪婪、骄横和暴虐。当我建立了护卫机构(也就是军队警察部门)和官僚机构以后,就拥有了强大的统治力量,拥有了压制反对意见和反对派的强制力。这样,我可能开始不太在乎众人的意见了,不再去认真倾听大家的诉求了,过去的约束机制也不再起作用。久而久之,我的私欲会进一步地膨胀,我甚至喜欢所有人都来讨好我。这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如果一个统治者发生了这样的蜕变,我就偏离了一个公正而有为的统治者的标准。结果是,这个岛屿上已经创造出来的政治秩序就会逐渐败坏掉,整个治理就会变得越来越糟糕,众人开始发出抱怨、甚至是反抗的呼声。
当然,可能还存在第二种更好的情形。穿越到这个岛屿上以后,我一直是一位非常自制的统治者。经过两三年时间,我带领大家实现了刚才所设想的良好秩序和有效治理。此后,我还时刻提醒自己要成为一个卓越的统治者,要努力做到深谋远虑、恪守公正和自我克制。如果一个统治者一直能这样做,我们的岛屿更有可能实现长治久安。但即便如此,统治的问题仍然没有真正的解决。
任何一个统治者都会死,统治者死了又该怎么办呢?比如,我作为统治者有一天死了,那么这个岛屿又该怎么办呢?我们仍然面临一个统治或谁来统治的问题。有人会说,老师不是有女儿或者有儿子吗?是不是让你自己的后代来直接继承统治者的位子呢?还有人会说,要不要请老师来指定下一任的统治者?在单个统治者可以说了算的政治秩序里,这些都是可能的选项。但是,总的来说,当一个优秀、开明、自制、公正、有为的统治者去世以后,问题总会反复地出现,正如我们在历史上所看到的那样。
所以,大家会发现,基于传统的统治方式总会存在问题,没有人能保证一个政治共同体一直能拥有一位公正而有为的统治者。
三、超凡魅力型
统治者的登场
这时,也许有人在想要不要试试另一种办法?如果有一天身为统治者的老师年岁已高,丧失了履行统治的能力,或者干脆死了,有人提出来我们要不要尝试根据第二种原则来选择我们的统治者?这种原则要求选择那些具有卡里斯玛(即魅力的音译)特质的人来担任统治者——这里的卡里斯玛是德国思想家马克斯·韦伯的概念,即所谓超凡魅力型的领袖。
我们教室里也许有一位同学恰好符合卡里斯玛型人物的特质。这位同学不仅学识渊博、才华横溢、器宇轩昂,而且具有令人愉悦的个性,所到之处都受到人们的欢迎。在周围人看来,这位同学除了本身出类拔萃,身上还有一种鼓舞人心的力量。这样一个人就具有了令众人折服的魅力,恐怕可以被称为岛屿上最具魅力、众望所归的人物。既然原先的统治者会老去,有人提议就不妨根据卡里斯玛原则来选定一位超凡魅力型的领袖。这种主张应该会有相当的市场,既然我们必须被统治,那么为什么不找一个具有超凡魅力的人来统治呢?这种见解无疑有些道理。
但问题是,一个魅力型统治者会不会更好地统治这个岛屿呢?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假定教室里的某一位同学符合这样的要求,属于具有超凡魅力的人物,这个教室里的多数人倾向于让他来做我们的统治者。但是,当他从一个众人意向中的统治者变成一个实际的统治者时,随着他身份的变化,他的心态和行为都可能会发生巨大的变化。无法回避的问题仍然是:成为统治者之后,这位具有超凡魅力的人物会不会变得贪婪?会不会破坏已有的公正规则?会不会丧失原本具有的美好品格?再进一步说,他会不会有一天变成一个暴君?大家会发现这是完全可能发生的事情。如果是这样,由于这位统治者是一位超凡魅力人物,所以他对岛屿造成的危害可能还比普通统治者为大。
很多历史就是这样重复的。一开始,出现了一个众望所归的超凡魅力型领袖,众人对他抱有很高的期待;然后,在这位卡里斯玛型领袖统治五或十年后,大家发现他逐渐变得越来越糟糕了,甚至完全沦为一个暴虐的统治者。于是,众人不再能够心悦诚服地接受“服从的道理”;相反,很多人甚至开始明确“反抗的缘由”。此时,岛上肯定会流传很多私下的或公开的对统治者表示不满的传闻,关于这位统治者胡作非为的半真半假的“谣言”也会遍布整个岛屿。实际上,到这种地步,这位卡里斯玛型统治者的合法性已经削弱,甚至完全丧失了。
四、用武力解决问题
就在这个时候,岛上的护卫队在政治上变得越来越重要。如果我们是100余人的共同体(暂不考虑人口繁衍因素),有一个5到6人的护卫队就可以了。护卫队成员是体格比较强健的人,而其中最强者是护卫队的队长。比较碰巧的是,这位队长不仅身强体壮,而且还有相当的领导力。听到民怨沸腾的呼声之后,他觉得这个岛屿再也不能让这样一位统治者继续统治下去了。
于是,在某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说服护卫队的其他五位成员,发动了一场政变。他们把这位原本具有超凡魅力的统治者囚禁起来了,或者用一条独木舟把他流放出去,或者就直接处死了。然后,这位护卫队长还发表了一个简短的政治声明。政治声明这样说:
“尽管我们的岛屿过去在这位统治者的领导下,曾经有过令人倾慕的生活,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变得越来越贪婪、无能和败坏。如今,他实际上已经沦为一个暴君。我们现在再也不能忍受他的统治了,所以我们必须要用正义的力量推翻他。我们推翻他没有别的目的,我们的目的就是要重建本岛的公正与秩序!”
这个消息传出去后,在很短的时间内,很多人跑到岛屿的广场上去庆祝和欢呼,因为一种忍无可忍的统治终于结束了,一个暴虐的统治者终于被推翻了。但问题是,新的统治会比旧的统治更好吗?新的统治者会比旧的统治者更好吗?大家不要忘记,新建立的政治秩序的基础是什么?暴力。实际上,政治游戏的规则已经变成了“谁有力谁统治”。在一个100余人的共同体中,如果有一个6人或8人的护卫队,他们本身体格强健,又能组织在一起,这样的话,我们其他人就很难去挑战他们。所以,这位过去的护卫队长靠着这个武力组织,就能建立起对这个岛屿的统治。
那么,大家对这种统治抱有多少期待呢?这位护卫队长既可能会成为一个优秀仁慈的独裁者,又有可能成为一个腐败骄横的独裁者。一句话,他既可能成为明君,亦可能成为暴君。但是,即便他是一个开明君主,仍然不能解决他死之后的统治问题。
此外,这种直接基于强力的统治还有一个问题。这位护卫队长自己成为统治者之后,他还要任命一位新的护卫队长。由于过去这场政变,护卫队长成了一个政治上极重要的职位,因为他直接控制着暴力工具。由于这位统治者的职位本身就是在护卫队长这个职位上通过政变而获得的,所以,他会时刻提防新的护卫队长是否会发动政变。为了稳妥起见,他甚至可能设立两个护卫队:左护卫队和右护卫队,使他们保持权力的均衡。那么,这种均衡会很稳定吗?这个就很难讲了。如果出现更强有力的护卫队长,他就完全可能通过政变取代现有的统治者。另外,现有的统治者终有一天会年老体衰,这也会加大下一次政变的风险。
所以,美国政治思想家汉密尔顿在《联邦党人文集》的第一篇就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我们人类社会是否真正能够通过深思熟虑和自由选择来建立一个良好的政府,还是他们永远注定要靠机遇和强力决定他们的政治组织。”这里的机遇就是运气,强力就是暴力。这个问题是汉密尔顿在1787年致纽约州人民的评论中提出来的。这个问题还可以拿来问教室里的每一个人,所有人都应该去思考这个问题。
五、法理型统治的梦想?
我们再回到岛屿之上。如果上面讲到的政治情形不断重复,也许有一些人会开始更深入地思考政治问题。其中一些人也许活得比较长寿,他们见多识广,过去又受过政治学或法学训练,这样他们的思考也许更有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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