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弗罗斯特

“在某些情况下，总统是否可以为了国家最大利益而做一些违法的事？”

“总统做的事都不会不合法。”

“就字面上而言。”

“我是说……如果一个总统做了原本不合法的事，那在这之后，这件事就不再不合法了。”

一位是经验丰富的记者，一位是久经沙场的总统。1977年，英国资深记者、电视节目主持人大卫·弗罗斯特（David Frost）在一场为期四天的访谈中，针对尼克松在“水门事件”中的角色一再追问，令尝试避开事件责任的尼克松失言说出以上这番对话，自此留下污名。尼克松后来更在弗罗斯特连番挞伐下在镜头前就水门事件致歉，承认自己的行为“令美国人民失望”，成就新闻史上最经典一幕。

今年8月31日，在伊丽莎白女王号邮轮上自英国南安普敦出航，原定前往地中海游览10天的弗罗斯特因心脏病突发不治逝世，享年74岁。与弗罗斯特共事逾10年的英国BBC电视台监制巴尼·琼斯称，弗罗斯特原计划近期访问英国首相卡梅伦，“弗罗斯特深爱传媒工作，过往逾50年来屡有出色表现，也热切期待展开新计划。”获悉弗罗斯特逝世消息的卡梅伦，在9月1日一份悼词中称弗罗斯特“既是可亲的朋友，也是令人畏惧的采访者”。

弗罗斯特广泛多变的电视生涯，反映了电视传媒自1960年代黑白电视至今日有线新闻的一路成长。不管是设置一系列锋利提问，还是在提问中巧妙安置沉默，弗罗斯特都知道怎么让受访对象“制造新闻”。

一

大卫·弗罗斯特1939年4月7日出生于英国肯特郡一个牧师家庭。在剑桥大学求学时，弗罗斯特便在一份学生报纸以及一份文学刊物表现出对新闻事业的热情，并初露讽刺才能。这种讽刺能力让弗罗斯特毕业不久，便获英国广播公司（BBC）挖角，担任时事节目《That Was The Week That Was》（简称TW3）主持。

对政客做讽刺与挖苦在1960年代英国的电视浪潮中占据了半壁江山，习惯审时度势的弗罗斯特，也适时在TW3中建立了自己诙谐睿智的主持风格。他常以讽刺戏谑的手法点评一周新闻，展现的独特新闻触角广受大众欢迎。1963年，弗罗斯特更因一期关于肯尼迪总统被刺的特别节目打入大西洋彼岸的美国电视圈。虽然TW3只在英国维持了短短两季，此后却在美国NBC电视台重生，该节目也被公认为美国电视节目《每日秀》（The Daily Show）以及《周六夜现场》（Saturday Night Live）的先驱。

其后，弗罗斯特借助一系列以自己名字打头的《弗罗斯特报道》（Frost Report）、《弗罗斯特谈美国》（Frost On America）、《弗罗斯特早餐》（Breakfast with Frost）树立了个人品牌和知名度。他也成为伊丽莎白女王、英国首相哈罗德·威尔逊之外，1970年代最为美国电视观众所熟知的英国人。这时的弗罗斯特不乏去美国做节目的机会，他常开玩笑称自己已不记得坐过多少次协和飞机横跨大西洋了。

直到1977年采访美国前总统尼克松，弗罗斯特才真正名声大振。这时的尼克松已因3年前的水门事件被国会弹劾、被迫辞职总统一职。作为美国历史上最不光彩的政治丑闻事件之一，水门事件对美国本国历史以及整个国际新闻界都有着长远影响。下台后的尼克松一直没有在媒体上公开表露过自己对水门事件的看法，也没有真正承认自己的错误。而弗罗斯特虽已在英国、美国、澳大利亚拥有广泛受众，却并没有被英美接纳为“上流社会”真正的一员。正在谋求事业转折良机的弗罗斯特，偏巧盯上了尼克松。

尼克松答应了弗罗斯特做独家系列采访的要求，除了向美国人民述说自己在总统任期内发生的一切，免不了也要谈论断送自己总统生涯的水门事件。而尼克松之所以答应采访，与他的回忆录适逢出版不无关联。他的出版人相信，借助电视传媒，尼克松可以接触到更广泛的受众群体。另外，尼克松当时与他的律师之间也出现了临时资金问题，急需赚一笔快钱。弗罗斯特答应为尼克松提供60万美元的采访费，以及20%因采访所得其他利润的分成。

但弗罗斯特为尼克松做付费采访的做法，被美国电视网齐称为“支票簿新闻”，他们对此并不感兴趣，相继拒绝了弗罗斯特的播出请求。弗罗斯特后来不得不自己寻找投资人，拉了辛迪加等企业来赞助。

采访之前，弗罗斯特特地找来同行詹姆斯·莱斯顿以及美国广播公司制作人鲍勃·泽尼克共商水门事件细枝，做了大量案头工作，以期在采访之前找到关键因素一招制敌。尼克松则派了幕僚杰克·布伦南与弗罗斯特商量采访条款，其幕后团队也将此次访谈视作尼克松在公众面前重拾颜面的机会，并认定弗罗斯特是个好对付的角色。早在1968年，弗罗斯特便对尼克松做过一次采访，那次采访曾被《时代周刊》评为“过于温和”。因而最初，尼克松甚至瞧不起眼前的这个采访对手，对他来说，弗罗斯特不过是初出茅庐的小丑。

弗罗斯特倒是一直很自信，他说，“我们两人只有一人能胜出。”尼克松当然也没有示弱，“那我将成为你最难缠的对手。”二人都知道，在电视上的每一个细微失误都足以让自己被舆论的谴责之声淹没。

1977年3月23日，弗罗斯特对尼克松做的12段采访接连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君主湾一处海边私人宅邸进行（为期四周，每周三次，每次录两个小时），弗罗斯特共获取了长近29个小时的采访素材。在剪辑之后，弗罗斯特将其分为四期专访（每期90分钟）播出。同年5月4日，首期专访以“水门事件”为名在美国及部分国家播出，吸引了全球至少4500万观众，创造了政治访谈类节目新的收视纪录，这一纪录至今仍无人打破。

前三期采访差不多都是例行公事式的提问。尼克松仿佛掌握了话语权，基本按自己的思路将采访稳步进行下去。但从弗罗斯特这方来看，似乎采取的是“欲扬先抑”的战略——先让尼克松卸下戒心，再提出准备已久的“终极问题”。

在最后一期的访谈高潮中，弗罗斯特终于忍不住迫使尼克松袒露水门事件真相，但步步为营的尼克松均将弗罗斯特的提问转化为自我辩护的机会，避实就虚。比如，当弗罗斯特问尼克松政府阻挠《华盛顿邮报》和国家安全部门对水门事件进行调查是否侵害了司法独立时，尼克松搬出了林肯在南北内战期间的讲话，“在国家安全受到威胁的时候，总统的命令具有法律效益。”

弗罗斯特针对尼克松在水门事件中滥用职权的问题，再次发起了追问，“在某些情况下，总统可以为了国家的最大利益，做一些违法的事吗？”尼克松一时失言辩解称，总统做了原本不合法的事之后，这件事就不再不合法了。换句话说，这也意味着“当总统窃听，那窃听就不是非法”。

“当我听到他说出那句话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2007年出版的一书中，弗罗斯特回忆起这一幕仍旧激动万分，“我接下来的任务就是让他尽可能长时间地谈论这个话题。”

坚信尼克松滥用了总统权力的弗罗斯特，在访谈结尾向尼克松提出了“道歉”的要求，“你让美国人民在不必要的烦扰中度过了两年，你要为此道歉。我认为，除非你亲口将这些话说出来，否则你将在阴影中度过余生。”在对话数个来回后，尼克松说自己曾因水门事件崩溃哭泣，最终他缴械投降说，“我让我的朋友失望了……我让美国人民失望了，我将背负这个包袱度过我的余生。”在这场针尖对麦芒的对话中，弗罗斯特最终“反败为胜”，除了为新闻史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亦改变了公众对政治和政治家的理解。

在回忆起这次访谈时，弗罗斯特说他到后来完全是即兴发挥，“事实上，我扔掉了做提示用的笔记板。我知道那时的尼克松比他以往经历过的任何时刻都要脆弱，都要易受攻击。但我知道我必须完成它。”

二

弗罗斯特因此成为访问政府首脑的“专业户”，确立了自己在媒体与政界中的独特地位。其后，他访问过从哈罗德·威尔逊到托尼·布莱尔在内的6届英国首相，以及自尼克松到乔治·布什在内的7任美国总统。这项纪录，至今无人能出其右。但在被他人问及事业最辉煌的战绩是什么时，弗罗斯特永远都会说尼克松。“弗罗斯特对尼克松的访谈诞生于广播电视最黄金的年代，但事实上，弗罗斯特还有许多其他出彩的采访。” 英国首相卡梅伦强调说。

在2007年英国《卫报》和《观察家报》评选的“20世纪最伟大的访谈录”中，弗罗斯特对尼克松的采访位列前五位。这场连续四天的对话，也在2006年、2008年分别被翻拍为同名戏剧和电影《弗罗斯特对话尼克松》（Frost/Nixon），享誉无数。作为戏剧和电影的编剧，皮特·摩这样阐述了自己对二人的理解，“弗罗斯特是个英国贵族，一个优雅的绅士……尼克松则深居简出，形单影只，像一只失宠的动物，在角落里独自舔舐着自己的伤痛。”“尼克松是个政治家，可是他的消极、内向、多疑的性格牵制了自己，所以才会有水门事件；弗罗斯特却是个天生和别人交流的高手，很多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喜欢他。”

在2005年替BBC完成最后一期《与弗罗斯特早餐》的录制后，弗罗斯特于次年加盟了BBC最主要的竞争对手——半岛电视台英语频道。弗罗斯特将其一贯的犀利和威望带到电视台中，电视台也允许他自由采访自己喜好的新闻人物。弗罗斯特为半岛电视台做的布莱尔采访，第二天便登上了报纸头条，只因布莱尔在采访中承认，伊拉克战争一直到2006年，“都是一场十足的灾难。”面对这位曾与自己坦承相对的采访者，布莱尔说，“被弗罗斯特采访是件很愉快的事，但你也要知道，采访结束后总会有不少故事从这里滋生。”

2007年，弗罗斯特对巴基斯坦前总理贝娜齐尔·布托作了她遇刺前的最后一次专访。他近几年的采访嘉宾还包括土耳其总理雷杰普·塔伊普·埃尔多安、好莱坞影星乔治·克鲁尼以及网球明星玛蒂娜·纳芙拉蒂诺娃等。即便年届74岁，弗罗斯特今年7月还以美国宇航员巴兹·奥尔德林为开篇，做了档访谈节目《弗罗斯特访谈录》（The Frost Interview）。

“不管要采访谁，他都会竭力做出最好的采访。他会仔细了解采访对象，与他们相处，并由此进入一个适当的谈话情境。他是个实实在在的绅士。”在被问及弗罗斯特为何能采访到那么多重量级嘉宾时，半岛电视台英语频道常务董事阿尔·安斯缇暗示，弗罗斯特的个人魅力，为他的新闻事业助力不少。

而作为曾与弗罗斯特长期共事的BBC同事，巴尼·琼斯则常常惊叹于弗罗斯特广阔的交际能力，琼斯记得有一次，“他随手抓起一本电话簿，5分钟后就已开始和乔治·布什打电话。我简直不能置信。”文/廖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