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记
黄昱宁
虽然片花看起来完全是《红磨坊》的3D版,但真的看到全片,却发觉这一版的《了不起的盖茨比》(2013),其实跟之前的所有改编版本一样小心翼翼:情节、场景乃至叙事顺序亦步亦趋,人物似乎只砍掉了盖茨比的父亲(在小说末尾,他本该在盖茨比的葬礼上露一下脸,秀一下盖茨比当年的成功学笔记);更有趣的是,这一版的画外音甚至比1974版更密集更具主宰性——小说中尼克的第三人称叙述几乎被原封不动地搬到银幕上,那些曾经被无数读者(包括村上春树)摘抄到无数笔记本上的句子,被托比·马奎尔(尽管他的蜘蛛侠面孔不时让人出戏)以某种仿佛朝圣般的语气娓娓道来。
也难怪托比要朝圣。用如今网上已经被人用滥的词儿来形容,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语言“信息量极大”,教人“不明觉厉”,足以让一亿美元堆砌的画面沦为疲于奔命的附庸;但若要达到真正“细思恐极”的地步,观众最好熟读原著,最好对那个“奇迹频生的年代、艺术的年代、挥霍无度的年代、嘲讽的年代”(语出菲氏散文《爵士时代的回声》)有深入的了解,甚至,最好有条件在艾略特的《荒原》和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中寻找《了不起的盖茨比》的精神源头(几乎所有菲茨杰拉德研究专家都会把这两本书挂在嘴上)。作为小说,《盖茨比》的“了不起”是在数万字的篇幅里浓缩惊人的密度,故事里遍地符号而彼此交织无痕,对话的情感饱和度堪比舞台剧,视角转换却高度影像化,而究其文本实质,则每一句都是手法最老练、铺陈最挥霍的叙事诗……世人往往喜欢把菲茨杰拉德的风格与同时代的海明威放在一起比较,甚至把前者叮当作响的华美长句看作后者“冰山理论”的对立面。实际上,我倒常常有一个偏见:单单《盖茨比》这一部的密度就足以证明菲茨杰拉德同样善于打造“冰山”,而且这座冰山的形态与架构,足以让海明威的那些“冰山”显得过于稀松——至于是否足以让他嫉妒得后来在《流动的盛宴》里夸大甚至杜撰“尺寸”问题,就不太好说了。
无论如何,对电影编导而言,这其实是最没有成就感的改编方式——允许影像突破文字叙述的空间趋近于无。科波拉(你没看错,这个导演《教父》的家伙是1974版《盖茨比》的编剧)当年不敢做的事,巴兹·鲁赫曼在2013年也同样不敢做。不管是罗伯特·雷德福还是李奥纳多·迪卡普里奥,都只能透过尼克的眼睛看见盖茨比半明半昧的侧影,那些在小说里吞吞吐吐的指涉——暧昧发家史,战地浪漫曲——在电影里仍然只是线索,并未通往任何标准答案。两位编剧都默认:盖茨比的“了不起”,恰恰就在于他的不确定性;他的短短出场之所以留给读者莫名的悲剧力量,恰恰是因为他不能为自己所有不可思议的行为辩白或伸张。他们应该都知道,关于究竟让盖茨比“露出”多少比例的“真面目”、在什么时机分几层流露,是菲茨杰拉德与他的编辑珀金斯当年讨论最多的问题。最后的成品,是一位伟大的作家和一位伟大的编辑反复推敲(几乎像是拿着天平称量)的结果。能让编剧抵御巨大诱惑的(试想,如果科波拉加一段沃尔夫山姆的黑道火并……),正是穿透时代的完美文本的震慑力。
大概也是因为意识到这样的改编很不过瘾,所以鲁赫曼只能在人物的规定情境上做一点聊胜于无的微调。影片一开头,尼克的回忆被嵌在特殊的环境里:对面似乎是一位心理医生,引导他将心事付诸笔端,通过叙述获得救赎。这是在暗示盖茨比之死或者此后纽约城里愈演愈烈的丛林法则带给尼克严重的精神伤害吗?类似的招数在新版《螺丝在拧紧》里也用过。这生硬的安排至少有一个生硬的功能:对多疑的观众而言,一个精神状态不稳定的叙述者,他的主观视角可以为后面所有看起来夸张的、仿佛超现实的场景(其中确实有不少是为了3D而3D的镜头)负责。毕竟,离小说故事发生的年代已经将近一个世纪,现在的观众已经很难分辨传说中纸醉金迷的“爵士时代”究竟应该呈现怎样的视觉语言。既然如此,把所有的问题推给尼克的混乱思维,不失为一种轻便取巧的办法。
有了这张通行证,编导就不用耗费太多的精力考证时代风物,只需要用讨好当下观众眼球的剪接节奏,将尼克的叙述漫画化就可以了。如果说,这部片子在故事框架处理上试图遵循的最高准则是文学,那么它在细节问题上便是半推半就地在商业怀里撒娇。我们的眼前展现着不惜工本打造的豪宅和华服,它们只将时代特征寄存于最表层,似乎随意取一段代入中国的“海天盛宴”,也没什么不妥;凯瑞·穆里根偷换了人物的年龄,得以演出史上最甜美最萝莉的黛西,可整套表演程式还是照搬当年徐娘半老的米娅·法罗——你难免会略感狐疑,但,谁让尼克的回忆是靠不住的呢?盖茨比家的盛宴上,乐队演奏的不是爵士怨曲(小说中还煞有介事地虚构了一个讽刺意味十足的曲名:《弗拉迪米尔托斯托夫的爵士音乐世界史》),而是人人都能哼两句的大型交响乐《蓝色狂想曲》——这样的选择正是本片风格的典型写照:只要有表面文章可抓,一定不吝词藻,而且首选的往往是最大最空洞、最方便贴标签的那种词藻。不过,《蓝色狂想曲》首演于1924年,和《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创作时间几乎重叠,这块标签就算能勉强贴上,时间也未免仓促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