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的英雄,多是天之骄子,可这天之骄子,却常忘了对天道的寅畏,也忘了生命起落时该有的戒惧。若不知寅畏,又无有戒惧,那么,短时内自可称孤道寡、不可一世,但终究仍不免暴然而兴、骤然而亡,一个个都成了历史长河的浮花与浪蕊。
薛仁明
民间有高人。
去年九月,应老友庄立华之邀,我在北京拍了纪录片。访谈中,立华兄不断提起这话:民间有高人。我听了笑着说,这是当然。我出身民间,近二十年来,又长居乡下,至今也还不时自嘲:“往来无鸿儒,谈笑皆白丁”。眼下我逛传统市场常觉得比逛书店更饶富兴味;我看市场人们那精气神儿,也总自叹不如。平日与乡夫村妇的往来言笑中,我更是清楚,尽管他们不善议论,也未必多有自觉,可真论生命之清朗豁达,真说根柢之深稳信实,比起百年来备受各种主义思潮冲击的文化人而言,两岸的民间,显然都健康多了。
民间之人,无甚学问,也没太多知识,可是从他们的言语行事,我每每获得教益。有时只听他们闲话几句,我便顿时开豁,更胜素常所读的宏文巨论。民间这样的强大深稳,一直是中国文明的特色;民间如此智慧,也由来极久;自古以来,其实一向如此。至少,我读《史记》时,就常见到这样的高手。
譬如,陈婴之母。
陈婴是谁?秦楚之际,项梁率八千江东子弟兵渡江而西,陈婴最早以东阳县两万兵力投靠,遂开始了项氏的一时盛况。后来,陈婴又转投刘邦,迨高祖大事底定,遂受封堂邑侯。陈婴这样的角色,在历史长河中,当然次要,因此,司马迁也只在《项羽本纪》中提了一段。可这寥寥百余字,最大的亮点,却是陈婴之母。
话说,陈婴原是个东阳县属吏,职位不高,但“居县中,素信谨,称为长者”,只因秦末大乱,刀兵四起,东阳县少年杀了县令,一时间,群龙无首,遂强推陈婴为长,甚至要立他为王。陈婴正举棋不定,但闻乃母言道,“自我为汝家妇,未尝闻汝先古之有贵者,今暴得大名,不祥”,不如找个头头依附,“事成犹得封侯”,倘若事败,因非首领,目标不显著,也容易逃亡呀!
几句话,当下了断。于是,陈婴拒绝称王,把东阳交给了项梁。多年后,果真,他也封了侯。陈母这席话看似平常,也好像有点权谋,但其中七个字,我却读之震动:“今暴得大名,不祥”。
富贵荣华,人人皆爱;名利之心,孰人能免?当今时代,许多文青争引张爱玲名句“出名要趁早”,还有更多的青年,借各种管道,憧憬于短时之内蹿起与暴红。诚然,有了名声,便伴随着尊贵,也意味着成功。依陈母看来,有名声,绝非坏事;有此尊贵,也未尝不可喜。可是,当这一切都猝然得之、暴然而起时,那么就多有不祥了。事实上,陈母不避名利,亦非清高之人,可她之所以高于那班豪杰,也比那辈须眉更有见识,关键在于她感得了天道,故深知戒惧。历史上的英雄,多是天之骄子,可这天之骄子,却常忘了对天道的寅畏,也忘了生命起落时该有的戒惧。若不知寅畏,又无有戒惧,那么,短时内自可称孤道寡、不可一世,但终究仍不免暴然而兴、骤然而亡,一个个都成了历史长河的浮花与浪蕊。
陈母明白,所谓的大名,得要有时间的铺垫,也需逐步地调整,否则,一旦“暴得大名”,不仅身心急遽失衡,也必然导致难以逆料的重重危机,最终就是灾难一场。或许是因生命阅历,也可能缘于集体智慧,总之,陈母不假思索,直觉到这可能的灾难,故曰,“不祥”。像陈母这般明于天道又深知戒惧者,我想起了《史记》另一位高手。这高手,倒非民间之人,他居家致千金,为官则至卿相,在历史上,最是个响亮的人儿。当年,他在功成名就之际,幡然转身,只一声轻叹:“久受尊名,不祥。”从此,飘然远去,一切归零。
这高手是范蠡。那飘然远去的一切归零,则缘于他对天心人意的观照。《尚书》有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范蠡清楚,一旦受尊过久,难免就心生我慢;既然我慢,必流于轻忽;一轻忽,即使危机重重,也可能浑然不觉。受尊本是件美事,但这不自觉的异化,却让无数人因此颠踬踉跄,甚至堕入深渊,故曰,“不祥”。认真说来,人间的富贵荣华,本桩桩可爱;可这桩桩之可爱,同时却也是两面利刃。一旦溺于其中,稍不自觉,便可能丧失性命。常言道,人生艰难。这艰难,不在于人生处处惊险,而在于即使身陷险境,也未必自知;纵使自知,常常也为时已晚,真要脱身,只恐不能。
因此,对多数人而言,要不,就失去了危机感,要不,即使照察得到,也只能深陷其中,大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真要防微杜渐、见机于先,又岂是容易?佛教说:“菩萨畏因,众生畏果。”所谓众生,总于事发之后,才在葛藤中纠缠不清;至于菩萨,则在事起之前,便心生戒惧。范蠡与陈母,未必是佛教所说的菩萨,可是,他们的确都在因地之中就知所寅畏,故能见机于先。事实上,不论是范蠡这般显赫的角色,抑或陈母如此平凡之老妪,尽管他们身份地位悬殊,学问差距也极大,可他们见机于先的智慧却完全相同,连说话的语气也几乎一致,这很有意思。
首先,他二人的临事谦退与见机于先,一直是中国文明的根柢智慧。这样的智慧,早在数千年前中国文明肇始之际,恐怕,便已瓜熟蒂落了。这样的智慧,虽说备载于以老庄为首的道家典籍,可究竟说来,那其实是中国人最深沉的文化基因。这样的文化基因,大部分的中国人,或多或少,身上都有;这样的生命智慧,大多数的中国人,或深或浅,也均能领会。范蠡与陈母,不过是把这智慧发挥到极致罢了!也正因如此,在民间那习焉而不察却深具延续力的传统里,这样的文化基因,便显得特别强大,也格外地亘古弥新,于是,常冷不防地,便又冒出个高人。
其次,我更感兴趣的,是范蠡与陈母共同使用的那个词儿——“不祥”。这词儿,在《史记》一书里,极为普遍;即使后来刘邦首入关中,诸将劝杀秦王子婴,刘邦的响应,也仍然是“人已服降,又杀之,不祥”。换言之,不管是周朝,抑或是汉朝;也不管是深邃如范蠡,或者是平凡如陈母,甚至是“无赖”如刘邦,那时的人们,一向都惯于从天道看人事。质言之,较诸后代,他们离天近。他们与天地自然关系紧密,他们是“天地人”,那种顶天立地的人儿。那时,人们不斤斤于后代儒生所强调的“义利之辨”,更不在意今日文化人所说的权利与义务。他们在意的,是天人之际;他们感知的,是天心与人意。有此感知能力,他们对于祸福灾祥,就能见机于先,因此,中国文明便能历劫常新,中华民族亦可是个长寿的民族。汉代之后,又两千余年,我身处的台湾民间,因祭祀传统不断,至今,仍保有对天道祸福的感知能力,因此,他们有种深稳强大,也特别地气息绵长。现今我乡下建醮,家家户户,都还会张贴着“天赐祯祥”。
(作者系台湾作家、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