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量候鸟人在百魔洞“磁疗”。 （南方周末记者 鲍小东/图）
每天大量候鸟人凭着月卡进入百魔洞，有的在石头上打坐，有的裹着毯子，躺在石头之上。这被称为“磁疗”。
自2009年以来，已有22人在百魔洞附近河流溺水而亡。但这并不能阻止用水“治病”的人们。
面对汹涌的人流，巴马，这个全国贫困县也被激活了巨大的发展冲动，养生旅游已成当地GDP的春药。而原本作为长寿秘诀的生态，正承载着前所未有的压力。
“啊~啊~”，几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在鸡鸣前划破坡月村的夜空。人们早已熟悉，那是一个病人疼痛难耐的吼叫。
坡月村位于世界五大长寿乡之一的广西巴马瑶族自治县的长寿带上。原住民不得肿瘤，医院里病人寥寥。
那个病痛难耐的病人并非原住民，而是外地人。近年来，随着当地政府的招商宣传、媒体的报道，巴马原本独特的阳光、空气、水、地磁、饮食被赋予治病的魔力，吸引大量外地病人和养生人涌入。有的来了，走了，不再回来；有的每年都会来此生活几个月；有的则拖家带口，长住于此。他们被统称为“候鸟人”。
面对汹涌的人流，巴马，这个全国贫困县也被激活了巨大的发展冲动，养生旅游已成当地GDP、官员政绩的春药。而原本作为长寿秘诀的生态，正承载着前所未有的压力。
不一样的空气、水和阳光
“福寿居”销售经理陈康泰坐在百利度假山庄的大堂里，透过玻璃墙观察来往行人，凡是看见驻足的游人，他便出来推销“福寿居”，这是一栋在建的酒店式养生公寓。
“临河的，40多平方米，17万元；朝北的，9万元；使用权20年。”陈康泰说。
这条连接坡月街和百魔洞的公路，长约两公里，从早到晚，轿车络绎不绝，车牌多为粤、鄂、渝以及桂等等。破损的水泥路上整天灰尘飞扬，但这并不能止住行人的脚步。
在百魔洞洞口，每天上午10点钟以前和下午4点钟以后，数百候鸟人聚集于此或跳舞或静坐吸氧。还有人在洞口附近的盘阳河里游泳。这水被认为是治病的“药汤”。
2013年5月份，一名候鸟人于此溺亡。6月15日，当地政府在百魔洞附近的河边建设围栏禁止游泳，并提示：自2009年以来，已有22人在此溺水而亡。但这并不能阻止用水“治病”的人们，甚至有人把“从此不准下河游泳”警示牌中的“不”字剔除了。8月5日又有一名候鸟人溺亡。
百魔洞是一个天坑，现已被开发成旅游景点，来此疗养的人们花300元购买月卡，分单双日进入洞内，吸氧或者磁疗。对于本地人而言，百魔洞只是一条日常生活的通道。当地导游称，百魔洞原叫百么洞，“百么”在壮语里是山泉水的意思。但在外地人眼中，百魔洞是一座神奇的洞穴，能治百病，故改为现名。
巴马的宣传材料称，百魔洞内每立方米的空气负氧离子含量高达2万到5万个，盘阳河两岸达3000个以上，而在北京、上海、广州等大城市，只有两三百个。负氧离子被称为“空气中的维生素”和“长寿素”。
另外，百魔洞内的地磁高达0.58高斯，是一般地区的一倍多。科学考证，生活在恰当的地磁场环境中的人们，身体发育好，血清清洁且循环好，心脑血管发病率低，身体免疫力高，睡眠质量好。
每天大量候鸟人凭着月卡进入洞内，有的在石头上打坐，有的裹着毯子，躺在石头之上。这被称为“磁疗”。来自西安的王牧村发现，巴马的狗见到陌生人从不叫。“这就是地磁的作用。”王牧村说。
泉水、巴马白泥和火麻油
盘阳河的水从上游滔滔而下，四进四出地下溶洞，穿过百魔洞，流经巴马县甲篆乡的坡月村、平安村、松吉村，在这三个村长约二三十公里的盘阳河两岸，就是著名的长寿带。
关于巴马人长寿的记载可追溯到清朝嘉庆年间。1991年9月，国际自然医学会将巴马列为世界第五个长寿之乡。2013年，巴马县人口总数27万人，而健在的百岁老人就有82位。
森下敬一是国际自然医学会会长，他曾多次率考察团考察巴马，得出广西巴马长寿概率高的三大因素：泉水、巴马白泥和火麻油。
巴马可滋泉处于巴马独特的喀斯特岩溶地形中，含有对人体有益的矿物质和微量元素。又被地磁磁力线切割，大分子团水被磁化成了小分子团六环水，渗透力强，为人体细胞充分补水，促进皮肤新陈代谢，提升细胞活力。
另外，巴马白泥含有二十多种对人体有益的矿物质元素，而对人体有害的重金属及放射性元素均远远低于其他地区。巴马火麻油也被称为“最有开发价值的植物油”，火麻是迄今为止发现最有效的抗衰老和抗辐射植物。
近年来，关于巴马长寿现象的研究工作不断深入。于是，当地的食物、阳光等都被赋予特殊的光环。
“一天也不想离开巴马”
说起巴马，70岁的哈尔滨人朱守志眉飞色舞，滔滔不绝。
2011年4月，朱守志和老伴儿来到巴马，再也离不开巴马的“水”——用生水泡饭，不加热，不隔夜。为取到百魔洞好水，他精确了取水时间，每天早晨6点30分到9点30分打水，因为“白天河流污染严重，早晨的水最干净”；他甚至精确了打水的深度，只取8到10厘米以下的水，因为“上面的水微生物比较多，下面的水矿物质太多”。
朱守志现在被两家公司聘用，但“一天也不想离开巴马”。“他已经不是来养病，而是来生活了。”一旁的候鸟人崔学东评价。
崔学东是公益组织“蓝色纽带”的发起人和负责人，这是一个为候鸟人提供服务，并组织候鸟人互助的组织。他已经抗癌两年多了，现在看上去十分健康，语速很快，铿锵有力，富有激情。
“以前，每天到了下午三四点之后，体力严重衰退，但到了巴马，体力总是很充足。40天后，回北京时，所有人都赞叹我的脸色红润而有光泽，而以前脸色暗黑。”崔学东说。
崔学东决定长住巴马。在百魔洞磁疗期间，崔学东和大量的病人聊天后发现，候鸟人有各种各样的病，高血压、糖尿病、心脏病、肺气肿、气管炎、皮肤病、偏瘫等，而各种癌症占三分之二。
最近《解放日报》报道了巴马的候鸟人群后，“蓝色纽带”QQ群一下子增加了一二十个癌症患者，而且都是与崔学东一样的胆管细胞癌症患者。现在QQ群已有670多人。
养生人也蜂拥而至。
在甲篆乡平安村平安屯的一片荒僻的山坡上，散落着几座泥砖房以及几堵断墙，离离的荒草淹没了小径。这原本是本地居民废弃的房子，但被外地养生人买下，修葺一番后住了下来，由此组成了7户候鸟人居住的养生群落。
“我的两个朋友来看望我，一进房子就落泪。她觉得我太苦了。但我太喜欢泥砖和木头结构的房子了。我买下这座房子的时候，真想趴在地上感谢上帝给我这样的安排。”“重庆谢姐”说。
长寿乡的“生意”
近年来，每年在巴马长寿带住一个月以上的候鸟人大约10万人次。坡月村因有百魔洞，大约聚集6万人次。崔学东估计，约有40%的人回去后不再来了。
马福民说，客观评价，巴马的环境确实能促进人体的自我修复能力，但不能包治百病，有很多患者没有改善都回家了。据他观察，从2011年至今，仅百魔屯就有十几个患者死于百魔屯，有肺癌、肝癌、心脏病等，死因很多，有心脏病突发，有腹泻等等。马退休前是吉林省科学技术协会高级工程师。自1980年代陪日本专家来巴马考察以来，他先后十几次来巴马调研、养生。
留下来的人分两类：一是每年往返的，二是长期定居的。留下来的都有“奇迹”，他们给后来者带来积极的心理暗示——相信能够战胜疾病。他们积极交流各种养生知识，使得巴马成为一个养生知识汇集的“大论坛”。
这就是巴马“走了一批人，又来一批人”的魔力。
现在，崔学东的妻子何华蕾代理销售“巴马活泉”，主要购买者就是分布在全国的曾经来过巴马、体验过巴马，并感受到巴马好的人。水的价格不菲：每支400ml装的水，一个吨位的价格是3600元，每支1.5L和4.7L的水，每个吨位1800元，运费一般为几百元。何华蕾自2013年6月份开始代理，到8月17日，已经销售了近100吨水。
“他们回家后，不习惯喝家里的水了。”何华蕾说。
坡月村委书记黄大尚称，早在2006年，大约有60个外地人来此长住，2008年达几百人。那时，坡月村只有两家小型客栈，候鸟人只能住在农户家里。
2007年，江西樟树人黄卫民来到坡月村，他与17个农户签订租赁合同，租用百魔洞附近废弃的民房，改建成48间客房，用于出租。但随着游客的增多，百魔洞附近停车场日趋紧张，当地政府征收了黄的客栈，改为停车场。
自2008年以来，坡月村迎来大量来自全国各地的像黄卫民这样的小老板们。村民出宅基地，老板们出资，根据宅基地的大小，分给村民一部分房间，并补偿一部分现金。老板们拥有这些楼房的二三十年不等的使用权，之后楼房归还村民。
坡月村的高楼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
据巴马县委宣传部提供的数据显示，2012年，来巴马的候鸟人以及普通游客突破200万人次。2013年1至5月份，全县接待国内外游客110.96万人次，同比增长32.7%。
黄大尚称，坡月村700户中约有100多户都建起了七八层到十几层的高楼。这100多户新建的楼房中，约有一半是与外地人合作建起来的。另一半由村民自己贷款、借钱建房。距离百魔洞几百米远的百魔屯的40户左右人家，全部建起了高楼。
政府机构也蠢蠢欲动。巴马民政局以慈善养老扶贫的名义，以每亩2.8万元的价格在百魔屯征用了三四十亩地大搞建设。后因项目责任人贪污被揭发，导致数人入狱。于是该项目移交给了广西民政厅作为扶贫养老示范中心。
就在2013年8月16日，南方周末记者采访黄大尚时，又有几个外地老板找他洽谈合作，计划在坡月村建一个大型农贸市场。
“刺激了发展，破坏了环境”
“候鸟人的增多，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刺激了发展，坏处是破坏了环境。”坡月村委书记黄大尚说。
政府只给坡月村配了8名环卫工人，但明显不够，而且坡月村尚无污水处理厂。百魔屯倒是建了一座污水处理厂，但村民称，并未投入使用。大量的生活污水直接排放到盘阳河里。自来水紧缺，很多宾馆不得不直接用水泵从盘阳河抽水。
因为环境污染，马福民将自己在百魔屯购置的房子卖掉了。他原本是想在此养生的。
“巴马的优势逐渐遭受破坏，有些优势正在消失。”马福民痛心地说。他认为，水是巴马长寿最主要的条件，但盘阳河上游的两条支流都遭受污染。一条支流被金牙金矿污染，另一条支流被发电站污染。
“另一个大污染源则是成千上万的养生族，90%都是有病的，其中50%是癌症患者。带着各种病毒的排泄物直接排到盘阳河。”马福民说。
过去巴马吃的都是有机食物，现在，马福民发现，农户使用的都是适用于果园、橡胶林、茶园的除草剂，分解期最少半年。
老马研究发现，空气污染也很严重。1994年日本专家测量，百魔屯负氧离子含量12000-15000个/每立方米，现在只有2000-4000个；百魔洞内的负离子也大幅下降，现在8000-1万个，以前3万-5万个。
整个长寿带缺乏科学规划的建筑物也严重了破坏原生态自然能量场。2010年，当地政府曾联合多个部门调查整治违章建筑，结果违章建筑反而越建越高。
巴马县委宣传部外宣办主任李轶坦承，由于候鸟人和游客的急剧增加，而政府措手不及，很多配套、规划、管理都没跟上，导致环境遭受破坏。为治理水污染，巴马县成立了盘阳河管理委员会，并已规划在坡月村建设一座污水处理厂。
“候鸟人破坏了环境， 也应由候鸟人治理”
巴马县政府正筹划成立候鸟人协会，民间组织“蓝色纽带”也在谋求变化。
“蓝色纽带”，这个至今尚未注册的组织自2012年12月份成立以来，多次举行集体游泳、游泳知识讲座、集体登山徒步、到山区瑶寨扶贫、清理垃圾等行动，至今已在盘阳河中营救了8名溺水者。
“候鸟人享受这里的资源，破坏了巴马的环境，也应该由候鸟人治理这里的环境。”崔学东说。
最近，蓝色纽带正在筹划创建候鸟人便民中心。首先由30人组成蓝色纽带筹备委员会的出资人，创建候鸟人便民服务中心。蓝色纽带实行会员制，缴纳100元会费，便可以享受便民服务中心的各项服务。在会员累积到一定数量时，通过选举产生候鸟人真正的服务机构，管理候鸟人流动社区。
崔学东透露，他已经找好了首批30名出资人，有的是故乡亲友，有些是经商时的朋友，另有一半是巴马的候鸟人。
在他的远景目标里，还要创建环保公司、急救站，修建游泳池等等。最终结合巴马有利的自然环境，创建抗癌基地。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其实我是自私的，我把公益当作愉悦心灵的手段。做了好事，受人尊重，这是最大的快乐。而且投入进去后，就不再想疾病了。”崔学东笑着说，“我这是在抗癌啊。”
现年66岁的黄卫民在百魔屯租地1000平方米，正在建设两座小型金字塔，还有游泳池、宿舍楼等等，建成一个集环保、娱乐、饮食、宗教宣传为一体的场所。他还出钱创办了一份环保期刊。“在这里的所有消费，由消费者自己随意支付费用。”黄卫民如此计划。
一边在谋求环境治理，另一边在谋求发展。
2013年7月3日，广西壮族自治区旅游发展大会在桂林召开，做出了《关于加快旅游业跨越发展的决定》，明确提出把巴马打造成长寿养生的国际旅游区，并与桂林、北海一起打造成为广西旅游发展的“金三角”，巴马旅游产业第一次提升到全区的发展战略，也标志着巴马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发展阶段。
目前，巴马成功引进深圳华昱、中脉科技、上海同昌、联邦伟业等一批企业投资开发养生度假重大项目。其中盘阳河长寿养生休闲带完成投资1700万元；中脉巴马国际长寿养生都会、上海四季养生花园等项目已经开工建设；深圳华昱计划在百魔洞附近投资的巴马养生度假项目已被列入自治区统筹推进重大项目。
长寿乡还能承载多少撕心裂肺的吼叫和污染？
本文来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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