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建诚
亚当·斯密《道德情操论》的主要论点是:社会中的个人相互依存,若要增进整体福利,则人与人之间要有同理心或同感心(sympathy或empathy)。但在《国富论》里,就像你早已熟知的论点:人是自利的,市场是竞争的、无情的。这是截然不同的人性论:互助共利说vs竞争自利说。19世纪下半叶的德国学者,给这个矛盾性的议题取个名字:Das Adam Smith Problem,用来指称人文社会学者与哲学家对这项矛盾的争辩。有许多人宣称已经解决这个议题,但至今为止仍无明确定论。
笔者认为最简洁也最有说服力的论点,是Vernon Smith(弗农·史密斯,1927年生,2002年以实验经济学得诺贝尔奖)1998年提出的见解:在社会的层面上,斯密认为人必须互助共利,所以在《情操论》提倡“同感说”。但在经济层面上人是自利的,在市场层面上人是竞争的,所以“竞争自利说”成为《国富论》的核心。
问:我们知道竞争和自利的意义,但对同感心(sympathy)这个概念较陌生。
答:用中文的概念来表达,就是“感同身受”、“替他人设身处地”、“人溺己溺、人饥己饥”。
为什么人类能感同身受?因为我们的神经系统里有“镜像神经元”,看到镜子里的人被火烧,也会感受到他的痛苦,所以才能从古今中外的小说、戏剧、电影、音乐中,感受到别人微妙复杂的喜怒哀乐和七情六欲。哪些动物没有镜像神经元?最明显的是蛇类(会相互吞食),老鹰啄死猎物或子女时毫不留情(别人的苦痛对它们无意义),据说是因为脑中缺乏一种cortex(大脑皮层)。镜像神经元若有基因缺陷,就会有自闭的倾向,对他人的喜怒哀乐较无感受,俗称“白目”(不会看人脸色)。
问:你说得相当清楚,好像问题已经解决了。我觉得这个议题似乎就这么简单明确,为什么19世纪的德国学者竟然想不通,还惹出一堆研究文献?
答:主因是德国经济学家中有一派属于社会主义或同情社会改革者,他们对当时主流的英国式自由放任学说很有意见,就把这笔账算到学说的源头斯密身上。要怎么批判他呢?很简单:论证《道德情操论》和《国富论》的内在见解相互冲突,而且这种矛盾既是显然的,又是无法调和的。简言之,习于国家主义的德国学者认为,英式的自由主义不是跨越时空的真理,斯密的著作更不可靠,因为这两本源头著作,对人性本质的立论相互矛盾。
问:请稍等一下。1759年《道德情操论》出版后斯密名声大振,之后去法国游历(1764年2月至1766年10月),会见了重农学派的主将Quesnay和Turgot等人,受到他们的自由主义影响,把自由放任、自由贸易的概念写进《国富论》(1776)。如果我是当时的读者,我也不会认为这两本书有什么内在冲突,因为这两本书相距17年,谈的是两个独立的主题。我觉得是德国人在经济上落后,又怕英货侵入,所以反英情绪较高,对自由贸易说尤其反对,因为德国的工业与产品需要关税保护才能存活。你认为那是这种情结引发对斯密的批判吗?
答:我不知道德国学者的真正动机,但人在自卑和自大时什么事都想得出来。我比较知道的是那两年半的法国之旅,对斯密确实是重要的经历。简单地说,斯密属于18世纪苏格兰启蒙运动,影响他道德哲学观念的两位重要人士之一,是Francis Hutcheson(1697-1746),Ian Ross的《斯密传》(牛津大学第2版,2010),第4章的标题就是The Never to be Forgotten Hutcheson(不可或忘的Hutcheson)。另一位就是众所熟知的David Hume(1744-1776)(编注:戴维·休谟)。在《斯密传》索引页569-570,Hume占了将近整页,Hutcheson约有半页。
这两位的影响在《道德情操论》(1759)出版前无可置疑。但在1759年与1776年出版《国富论》的17年间,有人认为影响斯密道德哲学的来源,是法国的重农学派(Quesnay和Turgot等人),和哲学家如Voltaire(1694-1778,伏尔泰是笔名,本名是Franois-Marie Arouet)。换句话说,有人认为《道德情操论》和《国富论》的人性本论分属两个来源:前者属于苏格兰,后者属于法国,同感互利说是苏格兰的,自利竞争说是法国的,两者差距17年。
德国学者注重这件事,认为法国游历改变了斯密的人性观。著名的德国经济学家Karl Knies(1821-1898)认为,“法国之旅与这两本书之间的差异,不能视为单纯的意外”。我同意你的说法:德国人多心了,因为自由主义在苏格兰学者之间早有共识,法国的自由主义是斯密精神上的奥援。1759年出版《道德情操论》时斯密36岁,心智上已经成熟稳定。《国富论》虽然是17年后出版,但那是因为他受成名之累杂事过多,加上那本书太厚(超过800页)才会拖这么久。其实他的见解早就定型了,我认为《道德情操论》与《国富论》是持续性的著作。但是还有许多德国经济学家,例如闻名的Lujo Brentano(1844-1931)在1877年,以及Witold Skarzynski(1850-1910)在1878年,都坚持这两本书之间是断裂的,认为斯密的人性道德论从英国转向法国。
问:英国学界对德国人的“断裂说”有什么看法?
答:1764-1766年史密斯在法国游历,有位在Glasgow大学听课的学生,留下1762-1763年的笔记。18世纪中叶的学术风气,是学生记下详细的课堂笔记,在书局出版供他人阅读,也供教授日后修改著作时参考。这些笔记现在收录于Lectures on Jurisprudence(《法学论集》,全集第5册,1978)。从1762-1763年的笔记可明显看出,《国富论》的主要见解,尤其是自利说和竞争说,在赴法之前早就形塑了。
举一段最有名的例子。1762-1763年的笔记里说,屠夫、酿酒者、面包烘焙者,并不是为了我们需要饮食才去做那些事。他们之所以勤奋地在本业上努力,完全是出于自利的动机(赚钱养家活口),而不是出于慈善或利他。这个例子在17年后的《国富论》里再度出现,只有字面上的差别,内容与讯息毫无二致。这个例子再度显示:1764-1766年的法国游历是找寻知音之旅,德国学者应该先查证这个众所周知的例子。
(作者系新竹市台湾清华大学经济系教授兼系主任。吴英燕编辑,工作邮箱:wuyingyan@wxjt.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