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达克：助推海派文化？

王唯铭

当上海还只是满清帝国统治下的一个小县城时，它或它的道台大人都不可能想到一个叫邬达克的先生会来到上海，更不会想到正是这位先生在上海留下了数以十计的建筑，它们体量不同、形式多变、风格斑斓，而且，不少建筑还微妙地张扬着海派文化意韵。

19世纪中后叶，伴随着大殖民时代的隆隆雷声，西方建筑设计师（相当都是无名之辈）络绎不绝地来到了上海，他们是创建了德和洋行的雷士德，创建了公和洋行的威尔逊，创建了思九生洋行的思九生，如此等等。这些西方建筑设计师对现代上海的逐步形成可谓功莫大焉，因为正是他们设计并建造的多种风格的建筑，让上海像极了孟买，像极了伦敦、巴黎的某个区域，这些建筑无疑成为上海由“暗锡时代”进入“白银时代”的一个重要象征。基于这些建筑设计师总体上持有的文化自负与文化傲慢，他们无意与上海本地文化作更多的沟通、更多的交流，更不要说更多的学习。

随后，又有一些西方建筑设计师在20世纪初来到上海，他们在与这座城市的文化交接、融会中，有意无意地促成了新文化的产生，拉斯洛·邬达克是最典型的例子。

今年8月的上海书展将要推出《与邬达克同时代——百年上海租界建筑解读》中会有完整的表述。1893年1月8日，邬达克出生在奥匈帝国的拜斯特尔采巴尼亚，随后，进入匈牙利王国首都布达佩斯的皇家约瑟夫技术大学，成为建筑系的学生。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邬达克随同匈牙利军队开向东部前线，获得小银勋章，并晋升为中尉，接着不幸被俘，被关进俄国设在远东的哈巴罗夫斯克战俘营，九死一生辗转来到上海，那是1918年的11月。

走出黄浦江汇山码头的邬达克，抬眼所见的是外滩一边马海洋行设计的“上海总会”，是马礼逊洋行设计的汇中饭店，以及麦克倍恩大楼、华俄道胜银行大楼、东方汇理银行大楼，邬达克定然知道，这些宏伟壮丽的建筑，清一色地呈现着老欧洲的情怀。

细数邬达克留给上海的最重要建筑：美丰大楼、何东公馆、卡尔登大戏院、诺曼蒂公寓、美国花旗总会、焉息堂、孙科别墅、慕尔堂、刘吉生住宅、哥伦比亚住宅圈、大光明大戏院、国际饭店、达华公寓以及吴同文住宅，你会隐约感觉，从最初那刻起，邬达克对收容他的这座城市便有着潜意识的感激，这让他的设计带上了较多的上海色彩，更正确点说是较多的非欧洲色彩。

譬如美丰大楼，这是邬达克到达上海后在克利洋行作的第一个设计，他没有依附于其时在上海来势汹涌的古典主义建筑美学，采取的手法宛如有现代主义的成分，也宛如一早便向后来甚嚣尘上的“国际式”作着致敬，我们是否据此可以将这个建筑看作一个暗喻：邬达克最终将要汇入“更上海化”的建筑美学大潮，最终将为海派文化推波助澜。

在何东公馆与孙科别墅这两幢小体量建筑中，邬达克不仅展现了他摇曳多姿的高妙手法，还初试莺声了海派文化。两幢建筑一为仿英国文艺复兴风格，一为混合式风格，主体都是欧洲的、古典的、非上海的。但何东公馆的花园，却有小桥流水、有香樟古藤、有通幽曲径乃至有巧夺天工的山石，一幢欧洲文艺复兴风格的建筑理应有个经典的欧式花园，何东公馆花园却处处焕发着中国江南园林的美学趣味；孙科别墅亦是如此，这是一幢混合式风格的建筑，有西班牙元素，有意大利元素，但专家们同时敏锐地指出“住宅还有传统的中国建筑元素，建筑前有典型的中国式庭院”，海派文化的构成隐约地闪烁其间。

邬达克建筑设计的黄金时代，正是上海的“白银时代”——20世纪30年代。在那个时代，邬达克精心设计了大光明大戏院、国际饭店、吴同文住宅乃至达华公寓。

论风格，国际饭店可以说是装饰艺术(ART DECO)，大光明大戏院是相当的现代主义，而吴同文住宅和达华公寓则是彻底的现代主义。善于融会贯通的邬达克，尽管不是克罗比乌斯、勒·柯布西埃、密斯·凡·德·罗那般改变世界建筑面貌的大师，但他从来不将自己秉承的文化当作唯一的文化，他设计上述建筑不仅全然抛弃了公共租界、法租界中屡见不鲜的文艺复兴或新古典主义，告别了反复纠缠着他的老欧洲建筑美学的个个幽灵，更是在1930年代的上海，汇入十分前卫的装饰艺术漫天迷阵，也汇入现代主义建筑美学的澎湃大潮。

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上海建筑中的海派文化：应有两条路径可以抵达它的核心区域，其一，便是中西交融得非常紧密的建筑，如在下篇我将要谈及的本土优秀建筑设计师们，他们中的典型代表是童大酉、范文照、陈植、赵深、陆谦受等等，作为具有高度自觉的民族精神的建筑设计师，他们始终渴望着在一个西方建筑理论、实践催生的空间结构中，放入中国元素，“中国化”是他们的梦想和追求之一；其二，便是去种族化、贵族化、宫廷化、地域化的现代主义建筑，ART DECO当然应算其中，这些建筑不会再让你想起欧洲的某个强势王朝或西方的某个霸权时代，它们是世界主义的，也是国际主义的，它们是全球化文化这个伟大温床中的产物。

细察邬达克在上海的所有建筑设计，会发现这个了不起的前奥匈帝国中尉，是将自己的设计逐渐走在了后一条路径上，在他留给上海的不少建筑空间里，海派文化焕发着美妙的色彩和意味，在这意义上，邬达克不知不觉地做成了海派文化的一个助产士，尽管，他未必同意后人贴上的这个标签。

（作者系知名媒体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