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术界,虽然有客观对待岳飞问题的声音,但当涉及关乎“民族大义”的立场问题时,为岳飞左袒依然是主流。学者当然分得清史实与虚构,却很难完全摒弃超历史的价值立场。正是这样一种价值预设,最终妨碍了学者有力地将神格化的岳飞拉回到历史轨道上来,并面向大众重新言说。
姜 鹏
《岳飞传》
邓广铭著
三联书店
2007年3月第一版
479页,28.00元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清人钱彩编写的通俗小说《说岳全传》被改写后冠以《岳飞传》之名印行,产生了不小的社会影响。对于很多读者把该书虚构情节奉为信史的现象,邓广铭先生深感忧虑。稍后不久,邓先生将他倾注心血、三次改写的《岳飞传》再度出版,不知是否即有正本清源之意。
很多流传甚广却与史实不符的岳飞故事,并非纯由小说家、说书人杜撰,而是有相当史料依据的。用现代史学方法,对各种真伪舛讹的岳飞史料进行辨别去取,是项复杂的工作。最早系统地进行这项工作的,无疑是邓广铭先生。邓先生对史料的细致梳理,为我们了解这段历史清除了很多障碍。比如关于“拐子马”的考释。岳飞大破拐子马的精彩描述,初见于其孙岳珂编撰的《鄂王行实编年》。据岳珂描述,金人以三匹战马为单位,韦索相连,同进同止,是谓“拐子马”,无数“拐子马”形成强大的骑兵墙,向前推进,战无不胜。岳飞率先窥破其弱点,命步兵持麻扎刀陷阵,专砍马腿,于是大破“拐子马”阵,并迫使金人以后再也不敢使用这一战法。后经小说家演绎,金人的“拐子马”更成为充满神秘色彩且令人恐惧的东西,不过再凶猛也难敌岳帅智勇双全。但以常识来看,岳珂笔下的“拐子马”颇不合理,把三匹马绑一块儿,其中一匹打绊了怎么办?一般人只能怀疑,却也说不出“拐子马”究竟是怎么回事。邓先生对此予以解释,“拐子马”并不神秘,只是骑兵左右翼的另一种称谓,而且是汉人的术语,北宋就有了。金人的骑兵,尤其是岳飞的对手完颜宗弼(即四太子兀术)率领的骑兵非常精锐是事实,却并不像岳珂描绘的那般鬼怪百出。邓先生还进一步指出,破金人骑兵阵的,岳飞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在岳飞之前,刘琦大胜于顺昌;岳飞之后,王德破之于柘皋。邓先生非常肯定岳飞的功绩,始终表彰其为人,但通过考释“拐子马”,也告诉我们,即便对于崇敬的历史人物,也该实事求是地去认识他,不需添加无谓的光环。
论“十二金牌”之无,是邓先生以考证破陈说的另一例。岳珂《鄂王行实编年》载,绍兴十年(1140)北伐,岳飞曾在一天之内收到朝廷的十二道金牌,促其班师。经小说演义改编后,变成这样一则长期流传的故事:岳飞连连大胜金兵,正待直捣黄龙,却因十二金牌功亏一篑,英雄扼腕,壮志不酬。这在富有民族正义感的人们看来,是多么悲剧的一幕。邓先生却指出,岳珂的记载难以采信。此说当源自另一份史料《岳侯传》,但《岳侯传》中说的是十二道诏书。为同一事件而一天下十二道诏书不合常理,岳珂也的确没找到其中的任何一道,所以在转述时把十二道诏书改成了十二道金牌。“十二金牌”的故事,很容易煽动读者情绪,但对于历史认识来说,则是无谓的噱头。
谈到班师,可以介绍一下另一位宋史巨擘徐规先生的研究。徐先生曾撰有《朱仙镇之役与岳飞班师考辨》一文,关于绍兴十年大班师的背景,徐先生着重强调了两点,其一,仔细分析当时宋金双方实力对比,可知班师有其不得不然之势,和议是双方势力均衡的结果。其二,徐先生指出岳珂关于这次班师的描述不实。《鄂王行实编年》中说:“(秦桧)知先臣之志必不可和,乃先诏韩世忠、张俊、杨沂中、刘琦各以本军归,而后言于上,以先臣孤军不可留,乞姑令班师。”这段文字虽意在指责秦桧奸诈,但也透露出当时韩、张、杨、刘各部已纷纷撤回,只有岳飞坚守在最前线,有利于塑造岳飞爱国最深的孤胆英雄形象。但这一描述与事实并不相符。岳飞撤军的确切时间是七月二十一日,事实上,诸大将中唯张俊于闰六月下旬回师,先于岳飞。韩世忠部八月仍奋战于淮阳,刘琦亦坚守至九月初方旋师,西线长安战事也迟至八九月间收尾。更有甚者,在岳飞班师后四天,杨沂中部尚有进军计划,受挫于宿州(今安徽宿县)柳子镇后方渡淮南归。
从研究史的角度看,学者以历史态度探讨岳飞形象的努力不可谓不持久,成果亦不可谓不丰富。但由于民间把岳飞作为神格崇拜对象的基础太深厚,学者恐怕不得不承认,在向社会大众普及客观、历史的岳飞形象这件事上,迄今为止仍然是失败的。但笔者想指出,这一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