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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维开介绍,来京前曾与其老师蒋永敬联系:“蒋老师希望大陆读者对这两本书提出观点和看法。海峡两岸对历史问题有不同的见解,如果建立在共同的史料基础上,有可能达到更大的一个包容效果。”
不失分的下野
东方早报:《蒋介石的1949》这本书,是想以蒋介石切入1949这个关键年份,还是想通过这一年的状况去折射这个人?
刘维开:我是想去探讨蒋介石在1949年这个关键时期,究竟做了哪些事情。1949年对蒋介石来说是最悲惨的一年,对中国历史来说也是最关键的一年。这一年他下野了,又复出了。我写这本书最初的关怀点是,为什么他在大挫败后还能再起来,还保留了一块地方。
东方早报:1949年蒋介石已经是第三次下野,这次的原因是什么?
刘维开:之前因为军事上的失利,蒋介石在国民党内的威信已经下降了,当时已经有杂音叫他下野。因为当时国民政府内部认为蒋介石的存在是国共和谈的绊脚石,只要他下野,就能和谈,最好的情况就能实现划江而治。但蒋介石非常清楚这不可能,共产党节节胜利,在这么高的气势下,不可能去接受和谈,他认为和谈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苏联强力的干涉,但他认为这个情况是基本不会出现的。但既然大家都把他的下野跟和谈画上等号,那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下野,把绊脚石挪开,你们就可以去谈了。所以他之后游山玩水三个月,很轻松,因为知道肯定谈不了。而当和谈失败,就是自己再起时,因为和不成,那就只有战,而他是主战派中最典型的。在这个下野过程里,他只是在等时间。能和的话,因为是他肯退才促成了和谈,而和不成,证明一开始他的判断就对,大家回过头还是接受他,所以下野这步棋下得没有失分,对他来说怎样都得分。
“不想做总统”
东方早报:蒋介石在日记里说,下野是生平未曾有之快乐,但也说自己不肯出国是无颜见人,是不是处在一种矛盾的心情中?
刘维开:虽然说1949年是蒋介石最悲惨的一年,但1948年可以说是他最受挫折的一年。选总统他想推举胡适遭到反对,只能自己出来。当了总统,他提名的行政院院长,立法院不同意,提名的立法院院长,立法委员不同意。军事上,打仗从辽沈到淮海一路败下来。金融上,他想改革应对通货膨胀,在所有人都反对的时候总算推行了金圆券,结果也一败涂地。如果他不想下野,谁逼他都没有用。他做总统本来就不是自己想做的,做了以后又这个反对那个反对,正好利用“下野”这个台阶顺势而为。下野之后他就回了老家溪口,这个时候还要被干涉,让他出国,他当然不高兴。另一方面,他留在国内被说成是遥控指挥,他也没法接受。下野之后,蒋介石对事情的分级很清楚:政府的人都不接见。军事上,除了一些学生请教问题,其余也不接见。党务方面,因为他还是国民党总裁,所以还会接见相关的人。但3个月后,局势越来越坏,外在对他的期待越来越高,他又有了一个“回来”的台阶——这不是我要回来,是大家的要求,是我以国家兴亡为己任的自我期许,我不回来,总理交给我的国家就要完了。所以他又复出。但复出之后,他也有他的方式,比如不去涉及相关政治状况,不跟当时政府运作产生冲突,当时政府在广州时,他就去重庆处理事务,明明知道广州守不住,也要拖时间。
东方早报:他真的不想做总统?为什么?
刘维开:1948年是“行宪年”,当时要决定行宪后第一任总统要不要竞选。外界认为非蒋介石不可,但他认为应该推选一个具有国际声望的学者来担任,属意于胡适。很多人会说他以退为进、虚情假意。但从政治现实来看,不当总统是对的,像阎锡山、蒋经国也认为他在当时的政治体制下担任总统没意义,当行政院长这样的实权人物就可以了。蒋当然知道得最清楚,当时宪法对总统权力收得非常紧,总统对行政院、考试院、司法院院长都只有提名权,没有任命权,任命权在立法院、监察院手里。如果他担任这个总统,在当时情势下,很多事情没法直接运作、指挥,他觉得并不妥当,他实际执行政务军务就可以。但国民党内部不支持他,最简单的原因就是,他们认为天下是国民党打出来的,为什么要让胡适当总统?胡适原来作为“五四”的领导者,过去跟国民党的关系也并不好;也有人认为宪法规定总统在很多情况下只有提名权,但对于罢免权并没有限制,有权不经过国会同意直接罢免行政院院长,还援引了黎元洪将段祺瑞免职的例子;还有人认为,蒋自己不做总统可以,但不能给党外人士做,起码也要是党内人士……就是这么多意见,让蒋觉得很麻烦——这么麻烦还是自己做好了,但接受之后就一直后悔。5月20日就职,19日还在日记里说到底要不要担任,20日上午还在考虑就职后要不要马上辞职,内心非常矛盾,再加上之后产生的那么多挫折,到1948年底,他觉得做不下去就趁机下来好了。
东方早报:请胡适做总统,好像一直被当作蒋介石擅长以退为进的例子。
刘维开:以退为进是权谋观点,认为这里面有目的。但看他日记,包括其他幕僚、知情人的记录,可以看到,他为了不当总统狠下了“工夫”:先找王世杰去说服胡适,胡适答应之后很高兴,再让陈布雷跟国民党内的元老一个一个疏通,遇到反对意见亲自出面。这些都是有记载的,如果要以退为进造成劝进的局面,这些做法就没有必要了。
记日记如“功过格”
东方早报:你是比较早的进行蒋介石日记研究的学者,但名人日记常因知其留世故,自觉不自觉地就会对一些事件进行修饰美化,蒋介石日记有这样的情况吗?
刘维开:蒋介石对于日记的认知可能跟现在的认知不同,他对日记的认知比较接近传统中国知识分子的认知,类似于明清的功过格,或者西方的自我忏悔,用来自我励志、自我省思。他一直觉得日记是可以公开的,因为古代知识分子就有交换日记、彼此砥砺的行为,话无不可对人言。所以他在世时就把他的日记给幕僚整理辑录,编出来给人看。看他的日记,会觉得他是一个挺坦率的人。有人说他有的事情没有记,是刻意隐瞒,但我觉得,一件事情重要或不重要,每个人的衡量标准是不同的。一些公务上的事情,一定有人会记,所以他可以不记或者记得很简要,比如接见10人,但他不会列名单,因为其他材料里肯定会有。
东方早报:他在日记里骂白崇禧、李宗仁等,也不担心这些东西会被公开吗?
刘维开:蒋介石的日记基本是他个人心理的表达,我觉得这也是他内心的情绪发泄。作为一个领导者,他不能当面骂,不然要被人说气量狭小,也不方便找个人来私下说谁坏话,所以最简单的发泄方法就是记日记。当然他也会迁怒于人,不仅骂,而且会打,但是打完骂完会反省,也写在日记里——今天骂了谁,骂得太过分了,以后要注意;今天打了谁,很不应该啊,做事情还是太鲁莽,修养不够,做检讨。
“从神变成鬼”再到人
东方早报:台湾的蒋介石研究的发展过程如何?
刘维开:在台湾的民国研究中,蒋介石从来没有缺席过,但真正作为历史人物的研究,是得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1981年,出了一套《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里面收录了国民党党史会以及蒋中正个人的一些保存资料,这些材料过去可能都没有开放,或者只能有一部分得到允许的学者才可以看到。这套史料初编的面世,使以蒋介石为主的历史研究慢慢增加。1986年召开“蒋中正与现代中国”学术讨论会,100篇论文中,大概有1/3到1/2是学术性的,可以看到史料初编中的内容被大量引用。而在史料初编出版后,很多之前没有公开的内部资料也渐渐出版了,最典型的,就是黄仁宇的《从大历史看蒋介石日记》。1990年代,国民党党史会开放了1949年之前的材料,1998年“国史馆”开放了蒋中正总统档案,这两批资料开放,对整个民国史和蒋介石研究有大量帮助,在我看来,这是蒋介石研究的第二个高潮,从当时延续至今,学者从中获得很多充分的材料,去探讨他的施政和背后动机,这已经成为常规常态的研究。2006年,胡佛研究所开放蒋介石日记,但我看来,对台湾学者影响并没有那么大,因为在台湾之前已经有很多跟日记相关的稿本档案等。
东方早报:在民众中,蒋的形象是否也经历变化?
刘维开:蒋生前在台湾地位非常高,过世之后,一度也被认为是神圣性的人物。但随着民间力量、反对势力的崛起,有不同评价出现。2000年之后,蒋的地位下降。基本可以说是“从神变成鬼”,但妖魔化后,落差太大,人们如何解释过去?而通过新的研究资料出现,有了重新塑造蒋介石的机会,现在蒋基本上回到人的情况:透过资料、日记,看到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并非高不可攀,也和正常人一样,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也一样骂人,也有判断错误,这些细节让他回归成为人。现在在台湾,对蒋介石的评价基本回到正轨,不会将他神格化,也不大可能做到完全丑化,没有过去那样民族救星世界伟人的推崇,也不大有完全不理性的强烈批判,只是将他作为一个中国历史上的重要人物来看待。
东方早报:你如何看待蒋介石的得与失?
刘维开:蒋介石往往被指责不会用人,身边人的圈子很狭窄。可是回头去看,他在去台湾之前要面临的环境,中国那么大,地方势力那么多,他有很多观念想法很难落实,要在一个分歧的状况下把国家带起来,当然要用能够执行他意思的人,责怪他的用人不成功,可能太严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