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昕
每一次看到聂树斌母亲张焕枝的照片,我都会想到自己的母亲。一位母亲不幸,她的儿子被冤杀;一位母亲有幸,她的儿子还活着。活着,已是一种幸福。
69岁的聂母,丧子18年。1994年8月5日,石家庄西郊,38岁的女工康菊花遭奸杀。一个月后,21岁的电焊工聂树斌被捕。1995年4月27日,经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二审和核准,聂被执行死刑。
十年后的2005年,疑似“真凶”王书金落网。聂母开始四处奔走呼号。2007年11月5日,最高人民法院将申诉材料转至河北高院,要求复查聂树斌案。每隔十天半月,聂母就去询问,承办法官只有一句:回家听通知。五年多过去了,河北高院一直没有启动聂树斌案的再审,没有就聂树斌案讯问王书金,没有调查家属和证人,没有让律师阅卷……
伸冤需要等待。但因为耐心有限,生命有涯,年迈的母亲可能会在有生之年等不到迟来的正义。所以,过去这些年里,我们焦急,我们愤怒,我们一直在敦促。今年,我一条“死磕聂树斌案”的微博,已转发近28万次。网民称:“转一次,这颗年轻的冤魂就稍安宁;转一次,她年迈的母亲就多一份希望;转一次,离正义的距离就更接近。”
好在,距聂树斌被执行死刑18年后,距聂被证实遭冤杀8年后,聂案中的疑似“真凶”王书金, 2007年因故意杀人罪被一审判处死刑后,将于2013年6月25日进行二审再次开庭。这让人看到聂树斌案启动再审的希望。6月21日,聂母对媒体称:“王书金案能在下周开庭再审,是法院部门往前迈了一步,我看到了进步。从(孩子)离开到现在,多年来我一次次上访,就是为了还他一个清白。”
“看到了进步”,这位母亲的宽宏大量,不知是否会让当地司法机关无地自容?多年以来,我们看到,聂母申诉,媒体呼吁,法界敦促,民意涌动,而当地司法部门长期以来,未做出应有的反应。
即使没有真凶落网,聂案也应依法再审。代理聂母申诉的张思之先生早就明确指出,“聂案判决不顾主要证据严重缺失,歪曲真相,妄加罪名”。
一起明显的冤案,启动再审为何如此艰难?主要原因是回避责任追究。此案涉及地方各级法院、公安、检察、政法委,甚至党委和政府,倘若聂案平反,很可能需要问责。而当年参与办案或过问指示的相关人员及领导仍活跃于政法机关,于是,当年“相互配合”、“联合办案”的机构和人员如果对此进行“联合阻挠”,也并不奇怪。
聂树斌之冤,不只是河北政法之耻,也是中国司法之羞。拖延一时,司法就多承受一时的骂名;拖延一刻,司法权威和公信就会下降一个台阶。
当下中国,司法的公信力仍待继续建设。对聂树斌案件,最高法院无权保持沉默。期待在王书金案二审之后,最高法院尽快落实聂树斌案再审的启动。
尽管最高法院可以指令河北高院再审,但最好是由最高法院直接提审聂案,以免除河北高院“当事人担任自己的法官”之嫌疑。这,不止是为聂树斌伸冤,更是向国人宣示,司法具有自我纠错的勇气和能力。这,不止是给聂母及其家人一个说法,更是向中国所有的母亲承诺:在中国大地上,每一位母亲的孩子都享有生命安全、人身自由和财产保障等基本人权,万一出现冤屈,司法将及时纠错,给母亲以迟来的安慰。最高法院,该出手了,请把握这次司法自我纠错的机会。
六七年来,每一次关注聂案,我都会想到办案人员,就是那些警察、检察官、法官、政法委官员以及相关领导。我想知道他们是谁。他们的母亲,他们的孩子,都好吗?母亲和孩子是否知道他们如何做事,以及做过的事?他们看到聂母,是否也会和我一样,想到自己的母亲?
或许不会。在一些地方,程序常被视为过场,律师常被视为“麻烦制造者”,而上访者常被视为“刁民”。“严打”、有罪推定、刑讯逼供、疑罪从有、公检法流水作业、相互配合、服务“大局”、政法委协调、领导指示……他们在现有制度的约束和激励下办案,错误的概率岂能减少?
冤案难免,有错纠正就好。但有冤不伸,有责不究,则会激励错案层出不穷。法律保护不了普通人,也保护不了办案人员和官员。有错即改,追究责任,是防止未来出现更多错案的必要条件。
既要保障及时纠错,更要避免出错。必须推动司法体制改革:司法目的从社会管理、社会控制转向保障人权、制约公权;确立公民的沉默权;充分保障律师的权利;警察权应受到有力的监督制约;检察权应恰当定位,作为公诉方时不可行使监督权;任何组织和个人不得干预司法……
18年冤屈,多年申诉上访。张焕枝,这位坚强的母亲,是伟大的母爱支撑她顽强走来。她说:“我和老伴一起坚强地活着,就是为了还儿子一个清白。”
18年坚持,她既是为自己的孩子讨个说法,安慰聂树斌逝去的亡灵,更是行走着一条中国司法的纠错之旅。求公正,救司法。她,以母亲的名义,呼唤中国司法的自我纠错。她的眼泪,赢得了每一位孩子的支持;她的行动,代表了每一位母亲的诉求。
再以母亲的名义,呼吁党和政府腾出让司法自我纠错的空间。不公正,无公信。国家需要一个独立、中立、公正、公信、权威的终局性纠纷解决机构。这样也有利于维稳,有利于坚持和完善党的领导。
每一次看到冤案,从聂树斌到呼格吉勒图、杜培武、吴大全、滕兴善、张振风、赵作海、佘祥林……我都会想起他们的母亲。这些儿女曾经或仍在含冤的中国母亲,她们曾经承受和还在承受怎样的痛苦?她们好吗?她们,还活着吗?
(作者系北京理工大学法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