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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宝
与陌生人初识,先要扯上几句,中文叫“寒暄”,英文叫“small talk”,不说正事,只说天气,言出为礼,言不及义。这一点,中外非常一致。阴晴圆缺是老外small talk的绝对主题,而“寒暄”的字义就是“冷暖”——气温之变。聊聊天气,安全系数非常高,不会闯祸,不会踩到别人的地雷,不会无心伤害,不会有麻烦。当然话到如今,什么事都难说,自从大家知道PM2.5以后,天气有时候也很敏感。
small talk更准确的译名是“聊天、闲谈”,不仅仅是寒暄。聊天听起来很浅薄,想象不出会有多少学问的含金量。其实,聊天的学问很大,值得聊聊。
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有位博士候选人,叫张多拉(Dora Zhang)。她写了一篇文章《聊天》,辑录西方学界各尊菩萨关于聊天的经典论述,让人大开眼界。
张多拉看照片是位华裔。但我几乎可以肯定她绝不是开法拉利、刷黑金卡、给拜登写抗议信的新派留学生。她的英文地道,见识也不错。她说,天气是寒暄的安全牌。因为第一,双方不熟,没有共同的话份池可以随便捞几个话题消遣(a certain shared pool from which to draw conversational topics)。比如,假设你吃小杨生煎时正好和多拉拼桌,你贸然地谈起戛纳电影节章子怡红地毯裙底走光,这虽然是个好话题,但万一普林斯顿的博士候选人没有复旦博士盛八卦那么渊博,你就会伤到她的知识自尊。第二,聊天气也是一个信号——双方不准备深谈。深谈往往要过招,过招总有一伤。
根据牛津英文词典,聊天(small talk)一词最早见于十八世纪查斯特菲尔德勋爵写给儿子的家书。勋爵家书像一本励志教程,教儿子怎样做好一名绅士。他在1751年写给儿子的信中说:“宫廷里经常会很多人混杂在一起聊天。聊天是一种中等品格的对话,不愚蠢,但也不高明。然而,于你而言,你必须成为聊天的大师。”
聊天有很多种类,最具娱乐性、最受欢迎的聊天是瞎扯、胡侃。瞎扯胡侃的题目散漫,内容芜杂,随机而起,即兴而变,汪洋自肆,无始无终……瞎扯的魅力全在聊天人的奇思异想妙语如珠机智应变。欧美文化史上的不少牛人雅好此道,最有名大概就是英国的王尔德。他说,I love talking about nothing. It is only thing I know anything about(我喜欢瞎扯。我唯一明白的就是瞎扯)。
西方思想界不少大家严肃地讨论过聊天。海德格尔《存在与虚无》里第一篇第五章第三十五节,题目就是“闲言”(陈嘉映、王庆节译本),我不懂德文,英译是“Idle talk”,和small talk的意思相当接近。海德格尔是悲观深奥的哲人,他说“此在是为存在本身而存在的存在”,你懂吗?我说了你也不懂——其实我更不懂。他说到聊天,根据我粗疏、通俗的理解,大概意思是聊天并不低人一等。人活在世界上,并不能明白这个世界,因为人通过语言了解世界,而语言是对世界的误解和曲解。聊天承袭转述别人的说法,陈陈相因,以鹦鹉学舌鹜新求奇不求甚解炫人耳目的方式重复曲解和误解。听闻之人搞不清楚哪一出推原求始,哪一出拾人余唾,不能抵达世界的真相。它不比其他言说差,也不比其他言说强。
以我的误解,用瞎扯的精神引申一下海德格尔的意思:各式各样无处不在的聊天,集合起来,就是一般老百姓对世界的理解和解释。这些理解解释肯定谬误百出。但这不是问题。世界的真相在大学问家脑袋里都支离破碎一知半解,根本就不需要拿它来为难老百姓。但是,每一个谬误,每一处闲聊,加在一起,可以成为老百姓对世界无所遗漏的圆满说明,大家可以就此把心放下。对老百姓来说,放心比真知更重要。毛尖老师聊天时说,她见过贤人,贤人的确够咸。国民党老兵聊天时说,他摸过原子弹,原子弹真他妈的圆。哪怕真的贤人比糖尿病还要甜,真的原子弹比方舟子还要方,都不妨碍我们兴高采烈地听完老师老兵的胡侃,安安心心地回家睡觉。贤人和原子弹不再是被禁言的幽灵,打扰我们安睡。老百姓安心,天下就能太平。
高明的政治精英,特别欢迎野火四起荒乎其唐的聊天。这是天下大定的标志。民聊生,民不聊死。有聊大胜无聊。哲人说得好,真正与聊天(small talk)对立的,不是高言傥论的大话(big talk),而是沉默,万籁无声。沉默会聚集摧毁一切的紧张、不安、仇恨。它们比肤浅空洞的玩笑可怕得多。那才是万劫不复的负能量。
复旦博士坚决支持聊天的寒暄原则。她很讨厌聊天人装熟,把鼻子伸进别人的私处。她公布了一个网上的段子。闺蜜向她投诉,有一个半生不熟的阿姨,见面总是问:你有男朋友吗?你一个月挣多少钱?什么时候结婚?买房了吗?闺蜜已经准备好了,下次见面会抢先问阿姨:你还有性生活吗?老公找小三了吗?乳房下垂怎么应付?算算应该绝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