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岳父牛光勤在北京军区烈士陵园
岳父走了,七月初一凌晨1点40,满天星雨。我很清楚,岳父没走,音容笑貌一直在心里。
认识他的时候我刚到银川,怀着忐忑的心情去了他家,省委家属院,我还没进门就开始恐慌,担心他不同意我和妻子恋爱,因为我是个从农村来的穷学生,身无长物。没想到,他既没问家世,也没问收入,和蔼地泡了杯茶递给我,说“在家里别拘谨,简单吃顿饭”。离开时,把我送出门,说“有时间就来家里”。
结婚后我们住在岳父家里。他很疼爱我们的孩子,吃饭时候总让挨着他坐,不停地给夹菜,小孩子很顽皮,老在沙发上蹦蹦跳跳,他从来不生气,也不制止,还笑着欣赏。孙子上学后,他承包骑车接送,家门口有条小路尘土飞扬,他从来都跟看不到似的,只要带着小孙子就总是显得踌躇满志。
岳父喜欢抽烟,我每次出差都带两包当地的香烟送他。明明知道我不抽烟,他却总是抽出两根,对着我说,你来一根。看我摇摇头,相觑一笑,然后沏杯茶,让我坐下聊天。岳父知道我爱吃饺子,每次出差回来,不管做多少个菜也总让岳母包盘饺子端到桌上。我不爱吃辛辣食品,只要我在,岳父都提醒少放辣椒。有时我想帮帮厨,他总是不让。
妻子单位分房后,我们自己有了家。有年正月初二,我到姑姑家拜年,回来晚了。妻子不高兴,跟我吵了一架。我很气愤,我从小跟着姑姑长大,多待一会儿有啥不对。第二天正郁闷,岳父来到家里:“别往心里放,都是闺女不好,从小娇生惯养,结了婚还任性。过节休息,孩子我看着,你去姑家再住两天。”我顿时忍不住流下了泪水。
岳父老家在河南农村,尽管离开多年,他一直把老家的人放在心上。那些困难的年月,他经常往老家寄东西,寄钱、寄粮票、寄手套、寄棉衣棉被。哪怕一双胶鞋也都寄到老家,说穿上浇地湿不了裤子。只要有人回去,总给亲戚带钱。岳父把老家好多人带了出来,如今都在宁夏成了家。他说,农村家里穷,也帮不了别的,弄到城里找个工成个家,也算对得起家乡的人了。
岳父是质朴的。床上一条毯子,上世纪50年代从河南带到陕西又带到宁夏,直到他去世一直铺着。房子是单位的房改房,70平米,周末子女回去很拥挤,住下就得打地铺。我们提了几次换套大的,他不允,说比比矿工的棚户区该知足了。岳父洗澡从来都用个大盆接水,洗完澡再冲厕所。到外边吃饭,剩下一口菜也让打包,我们很难为情,他却说,“这有啥不好意思的,你们是没挨过饿。”
岳父去世那晚,弥留之际,妻子和妻姐专门跑到物美给老人买双袜子,看好后竟然放在柜台没结账。赶到医院时商店已经关门,成为终生遗憾。后来我们说老人节俭了一辈子,冥冥之中还让我们省下了双袜子钱。
岳父解放前在家乡参加土改,后来到陕西当了干部。但他办的是退休,因为档案记载有出入,写的是建国后参加工作。我搞过人事工作,遇到过类似情况,只要本人提出申请,有证据是建国前工作的,组织是认可的,按离休对待。我每次跟他说这事,他总是浅浅一笑:“不就少拿几块钱嘛,这个有啥计较的,比比文革中早走的同事,已经够好的了。”
前年春节看到领导慰问劳模的新闻,岳母说岳父也是劳模,证书丢了,没人管了。我说到单位找找,岳父马上阻止:“别找了,经历的单位多,就是劳模也是那个年代的,这些年再没给企业做点什么。”岳父去世后,我在整理书架时发现一份褪色的文件,上面写着95年他被宁夏政府授予劳动模范。他跟几个省级领导同过事,交情也很好,有一次妻哥单位推荐干部,想让老人帮着说句话。岳父说年轻人要靠实干,终究没去找老熟人套交情。
岳父虽然只是初中毕业,但很爱学习。他看的书很杂,书架上企业管理、文史哲法、保健养生的书都有,随便翻翻总能看到圈点的痕迹。有一次我和妻子谈房子说到“虚室生白”,中文系毕业的妻子一脸茫然,岳父顺口说出《庄子》里的话:虚室生白,吉祥止止。有一次谈到看书,岳父说:“干你们这一行,《货殖列传》和《盐铁论》要看看。”我读研时学过经济史,搞经济工作这两本书确实值得一读。
《财经》杂志刊登了我一篇关于财务检查的文章。老人看完后说:“朱镕基要求诚信为本,不做假账,要是企业不做假账税务的活就好干了,腾下功夫可多做些服务工作。”一个退休老人,顺口说出总理给会计学院的题词,我感到很惊讶,但最震惊的是十多年后的今天,纳税服务已经成为税务部门的核心业务,我打心眼里佩服他的见地。
岳父去世后,我得到的最大遗产是一套早年版的《辞海》,我将终生保留,作为永久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