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国曼彻斯特市中心的波特兰大街一侧,有一处“中国城”。一座高高的牌坊,一个漆得红红绿绿的亭台,五花八门标写着中文和由粤语发音译出的英文字母的餐馆和超市招牌,远远地便能感到它和其他街区的不同。和利物浦那个由姐妹城市——上海市政府捐赠的美轮美奂的牌坊相比,曼彻斯特的牌坊质地有些粗糙。和英国最大的华埠——伦敦的中国城相比,曼彻斯特的中国城算是中等规模。常常有各国游客兴奋地在牌坊下拍照,边上年轻的中国留学生拎着食品从超市里走出或结伴向餐馆走去。那些经受着风吹雨打的灯笼和挂着小彩灯的电线,静静地悬在紧凑的街道上方,成了这每日中国城一幕幕的背景。
回顾过去一个多世纪以来的移民史和移民政策的变化,“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的神话渐渐归于现实生活的理性、残酷和平凡琐碎。中国城,曾是很多移居他乡的人的创业和生活梦想的起点,一边连接着故乡中国的种种片段和印象。而今在很多当代移民的生活中,关于中国城的故事隐退。日益加速的全球移动和人口流动中,他们寻找着世界中的中国梦。
中国城的味道
的的确确,在很多留学生的记忆里,除了大学、教堂的钟声,中国城是实实在在的一部分,使得有关家乡食物的味蕾在异乡得以绽放,连同很多海外学子为能做出家里的味道而去寻找各式而又有限的食材的努力,哪怕那些弥漫在空气中的大蒜和挥发后的食用油的味道闻起来有些怪怪的。
超市的名字虽然不同但都含义相似,永发行、恒运行、永兴隆、荣业行,一读便能知晓一个家族企业对于美好的生意愿景的期待。大多数的超市门面不大,里面的空间也很狭仄,有的还位于地下一层。货架和货架紧密地并排着,两个人面对面经过时还需要一方侧向一边,有时甚至手臂挎着的货架还会相互碰撞。
第一次踏入这样的超市,好像回到了几十年前的某小镇上的一家杂货店。但这里很多来自中国和东亚的商品却是无法替代的。哪怕从未在国内烧菜做饭过,很多年轻一代的留学生需要在这里仔仔细细地比较、挑选甚至去研究食材,因为一日三餐可能常常需要自己做才能满足他们业已习惯了的“中国胃”,或者在同学聚会的时候,可以烧一道拿得出手的好菜。每逢重大的节日,端午、中秋、冬至、除夕、元宵,超市里的货物便会格外紧缺。下午早些时便要去采购,或者提前几天陆陆续续买一点。否则等到节日当天下午上完课再过去,那些有着中国特色的食材,油豆腐、金针菇、鱼丸、菜心、韭菜往往都卖光了。
对中国食物的追求,或者保持中式的饮食习惯,就如同保持一种生活方式。这也是中国城一直存在的重要原因。称之为“城”,其实只是几个街区,或是一条街道和几条巷子,和城市的大相比,它只是一方之地,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衣、食、住、行,作为人们生活的基本需求,是中国城建立起来的初衷之一,维系着早期来到海外的华人的生存策略,也是他们在故土的一种生活方式的延续。
年轻一代的海外学子已然有着各种多元的生活选择,但时不时会回到自己熟悉的生活方式。在曼彻斯特读书的时候,一次重要的考试结束,我约上几个同学,在新开业的川菜馆——红满天餐厅吃了水煮鱼,然后去中国城偶有的一两家卡拉OK包厢里唱歌作为庆祝。我的博士生同学恺这样描写中国城的餐馆:“据说红满天的厨子都自己炼制酱汁和辅料,口味基本能达到国内中档餐厅水平。湘菜店老板几次向我抱怨曼彻斯特潮湿的天气,害得她几次晾晒的风干白辣椒都以霉变告终,并在饭后婉拒了我要求老乡折扣的请求。”
对“中国胃”的满足和从英国留学回到中国后习惯于每天喝英式早餐茶是一个相似的道理。曾在英国牛津大学留学的钱锺书养成了每天早晨一大杯牛奶红茶的嗜好。回国后买不到印度出产的“立顿”(Lipton)红茶,杨绛只好用三种上好的红茶掺和在一起作为替代:滇红取其香,湖红取其苦,祁红取其色。而今,我在淘宝的英国平价店上很容易便能买到在英国每天早上都喝的川宁(Twinings)红茶。一缕红茶香,或是那油条豆浆的味道,正是两种文化中不同的消费习惯,这如同周末的中午吃完中餐后走出曼彻斯特中国城,去几十米之遥的曼彻斯特艺术馆看一个英国水彩画的展览。
“选择性移民”的时代
从小到大,移民的话题于我并不陌生。过去几年每次从欧洲回国的飞机上,一听到座位前后左右熟悉的温州乡音,便大抵能猜到他们是在意大利、法国和荷兰等地的侨民。那不分昼夜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工厂里做衣服,以及种种偷渡或者在荷兰非法种大麻的故事,记录着辛酸、刺激和无奈。从一个国内的小学教师和县公安局副局长转变成偷渡到意大利地下工厂里从头开始的两位制衣工人,这样的人生轨迹也许很难想象,但这恰恰是很多早期的移民梦的路径。
早期的移民史究竟有着怎样的故事,很难再去重现。在曼彻斯特领事馆主办的辛亥革命一百周年纪念会上,一位八十多岁生活在英国利物浦的华人讲述了他的人生经历。他早年是一名海员,服务于利物浦港。后来又回国参加新四军,在革命中受伤,又到英国来养病,然后在英国娶妻生子。他毕生保留着中国国籍。在会上,他拿出了中国护照,慷慨激昂地唱起了《新四军军歌》。那一代人对故土的感情让在场的很多海外学生和学者感叹不已。
过去二十余年,技术移民和投资性移民的到来逐渐地改变着原先以劳务移民为主的移民群体结构,移民的门槛不断地提高。以英国为例,去年4月,实行了三年多的PSW签证(即“毕业后工作签证”)取消。这项吸引了很多中国留学生前去英国就读本科或者研究生课程的政策曾经大大提高了英国高等教育的海外市场,但同时加剧了英国本地人口的就业压力和失业率。2013年4月6日,为了缓解因为取消PSW引发的各方争议,英国内政部颁布了新规定,准许持学生签证在英国攻读博士学位的学生可以在完成课程之后继续在英国居留一年,从而为找工作或者自主创业提供一个合法居留的缓冲期。
事实上,合法居留一直是出国在外的一个核心问题。根据统计,在2010年至2011年6月的18个月时间里,有1518名中国留学生被英国移民当局驱逐出境、遣送回中国。多数人是因为学生签证到期、延签遭拒后非法居留在英国打黑工,比如男生在餐馆里洗碗、送外卖,女生则端盘子。根据英国国家统计局的数据,从2001年到2009年,华裔已经成为增长最快的非白人单一少数民族群体。到2009年,英国一共有45.2万华裔人口。
一年多前,我们一群十多位在曼彻斯特大学就读博士学位的同学从各个专业毕业。大多数同学选择了回到中国,为数不多的几位留在英国或是去了其他国家的同学打算在国外工作几年,以更高的起点回到中国。其实,回来还是留下是很多在海外生活的华人一直绕不开的话题,这仿佛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伴随着对自己身份认同的不确切,伴随着迷失。如同全球化带给了我们很多欢愉的跨越时空和地理边界的体验,它也考验着人们对于不同地点的适应性以及对于各式混杂的文化符号所能具备的灵活的取吸。如果说中国城更多是面向过去的,面向一个清晰的地理概念的故乡,新一代的移民群体更多是面向将来的,面向一个全球流动网络体系中的中国和世界。
久居美国的朋友卢这样形容他对中国城的感觉。八年前,他从上海的一所高校硕士毕业,然后获得全额奖学金去了美国就读博士学位,毕业后在美国芝加哥的一家生物医药公司工作。
“对于中国城的感觉,用mixed feeling(混杂的感受)来形容最确切不过。说不出来爱在哪里,却也总说不出它到底好在哪里。有人说这种不明不白的爱,很多来自归属感,没有激情,却是内心最真切的。小的时候听电视剧里边有个高音带些歇斯底里地吼 问自己你到底好在哪里 ,一直很不解,尤其是那句 你不像是在我梦里, 在梦里你是我的唯一 。直到现在,才开始明白其中的含义,且每次想起都有些不同的感触……据说现在又有很多人,原先是来寻 美国梦 的,已经开始在回流圆 中国梦 了。这两年,自己也来来回回地走了很多次,居然也开始慢慢地有些迷惑了,回想起小时候的那些梦想,每每再去中国城的时候,走过那个高高的牌楼,总觉得自己迷路得很远。”
在曼彻斯特的那几年,每次去市中心的Market Street(市场街)买东西,总是有意识无意识地坐着免费的牛津路大学快线,在曼彻斯特大学的另一个靠北的校区下车。往前走几步,先是经过那条著名的因工业革命和同性恋而闻名的运河,然后便一路穿过中国城,再往北步行。每次到中国城的时候,不由自主地会抬眼望一望那在十字路口的牌坊。那个仰望的姿势带着一种象征性的回归,如同那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如今,我回到中国工作,回望那牌坊和中国城,虽然方向不同,情愫却是相似的。这一端还是那一端,慢慢地没有了边界,因为中国梦连在了一起。
(文章原标题:曼彻斯特的中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