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吃蚕豆

“是基于什么理性的疯狂倒转，对现象观察的蔑视，或者习惯的反常，使得豆科植物在古代变得声名狼藉呢？”查尔斯-史金纳如是发问，他发现一些记录上说豆科的植物会导致疯狂、引发梦魇，梦到它意味着困扰，甚至鬼魂嗅到豆科植物的气味也会颤抖着跑掉；掌管谷类的女神在为人类做善事的时候也排除了豆科的植物，为什么它们没有价值，不被包含在她的礼物之中；希波克拉提这位医生也教人们避开它，说是会伤害视力；西塞罗不吃它，因为它会败血并煽动激情；罗马的祭司甚至拒绝提起它，豆类，完全被视作邪恶的力量。

具体到某一种豆科植物上，我们可以看到它们也确实名声不好，豌豆就是如此。据说，在圣约翰日前夕所燃起的火，驱走了那些在屋上飞翔、从翅膀上撒播瘟疫的龙，但那些谨慎的动物不敢出现在有火的小山上，就带着很多豌豆，把它们丢进井水和泉中，结果豌豆在那儿腐烂，发出可怕的臭味，使得众人的内脏痛苦难受。

这和我们的认知经验实在是大相径庭。在中国，如果要列一个美食排行榜，豆类是不能不放上去的，我们甚至可以认为，人们对于豆类食物的喜爱要远远超过其他的食物，无论是红豆、绿豆、黑豆、黄豆、豌豆、蚕豆还是四季豆，每一样都能在餐桌上出尽风头，涉及面从主菜到主食再到点心到甜品，要学全这些豆类食物烹调的手段恐怕也臻待时日下一番苦工方能开炉献艺。再往下说，恐怕就得编一本《豆类食品大全》才能尽意了。

吃豆子的季节到了，豌豆和蚕豆都熟了，今天中午摘了蚕豆，雪菜炒，先将剥出的豆瓣水里煮一下，再和洗好腌制过的雪菜一起炒，杭州人喜欢再放一点糖。杭州吃法，就是这样，声色犬马的搭配，出人意表的对比，兼得雪菜的香和蚕豆的鲜。腌货衬托鲜货的味道，使时鲜的味道更突出，咸肉和鲜竹笋做的腌笃鲜道理也是一样的，看似不精致但味道非常极致。摘的时候，吃了一粒生的，剥皮后塞进嘴里，轻轻一咬，瞬间挤出的水分溢出，除此以外，几乎没有残留，鲜嫩。生蚕豆的味道极难形容，有点青味儿，有点甜味儿，也有点鲜，反正，有一点古怪。

小时候，蚕豆的吃法，简易但美味，水里放盐一煮，捞起来就可以吃。不过，这样做，总要比今天采的要再老几分才更有味道，吃起来粉粉的，有沙中带糯的感觉，这是蚕豆的原味。周作人也曾说，罗汉豆的吃法虽多，但以普通的煮豆为最好——取不老不嫩的煮熟加盐花，色绿味鲜，饱吃不厌。如果加入茴香、桂皮、山萘等香料，就是由孔乙己代言而声名远播的绍兴茴香豆的味道了。干炒的蚕豆吃得多，是一种主要的闲食。要等蚕豆彻底成熟了以后，晒起来成干货，吃的时候锅中放入沙子爆炒一番，就满屋子飘香了。我们小孩子，喜欢东家窜到西家，遇到炒瓜子、蚕豆、花生一类的，大人就往孩子口袋里塞，刚出锅，温暖就被那些炒熟的美味透过衣服传递到身上，然后，带着这温暖，穿梭在村中的弄堂里、游走在村口的小河边。现在这个季节采的蚕豆，只能做鲜蔬，水分大，太嫩。做炒货的蚕豆，一定要老，才会香。炒好的蚕豆，剥壳，梗着脖子咬，死硬铁结，咯嘣一声，牙总是在坚硬的碰撞中痒痒麻麻的，每每认为碎成若干小块的蚕豆中有一小片是破碎的牙骨，所以，吃炒蚕豆是一件惊险而又刺激的事，心有余悸又欲罢不能。

晚上在朋友家吃立夏饭，伯父伯母从临安来，席间回忆过往立夏时，人们吃的立夏饼、立夏饭、竹笋、蚕豆及乌米饭。过去立夏有“九荤十三素”之说，九荤为鲫鱼、鲚鱼、咸鱼、咸蛋、螺蛳、熄鸡、腌鲜、卤虾、樱桃肉;十三素包括樱桃、梅子、麦蚕、笋、蚕豆、矛针、豌豆、黄瓜、莴笋、草头、萝卜、玫瑰、松花。野笋煮的时候，整根不能切碎，吃的时候难度很高，要整根吞下，叫做“健脚笋”；蚕豆或炒食或放在立夏饭里做配料，总之是在立夏时必备的一种鲜货。

如果要再列举二十种蚕豆的吃法，对于中国人，自然不是一件为难的事，如果范围再扩展到整个豆类，那几乎是要占去中式餐饮的半壁江山的，这一点食材只需看豆腐，佐料只要想想酱油就知道，加上一个整天琢磨吃的民族，培养出来的厨子所拥有的创造力，我们更该懂得失去豆类的餐桌对于中国人将造成多大的创伤。毕达哥拉斯认为，豆类其实是一种半人类，他在埃及人中也散布他的这种思想，说有些人的灵魂离开身体后变成了豆类。在被追杀的逃亡路上，毕达哥拉斯最终鬼使神差地跑到了一片豆田边，一片藤蔓之中，他看到的是不能践踏的灵魂，因此，他不得不静静地站在那里，让敌人杀死。

对于一个爱吃豆子的民族而言，不得不说，我们深深地为他的死感到万分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