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炼油厂,就不会有“万一”
某些大型工业项目一再遭到质疑、反对。当事者以为这仅仅是环境安全问题、技术问题,要相信科学,一切都可以解决。他们担忧民众对这些现代化项目的无知。比如炼油厂,当事者列举了许多数据,以及这些项目在西方起源地的成功案例。对此,民众完全可以确信无疑。炼油厂确实可以建造在距离居民区四百米的地方。事实上,就是福岛核电站周边也曾经安全地居住过一代人。
但是,就是最自信的当事者也无法保证“万一”的不发生。这种万一,与地震、火山、海啸导致的“万一”不同。天地无德,那种“万一”乃是人必须接受的,人一旦被抛入世界,那就是他与生俱来的命运。人类学会以此为乐,在与不可知的游戏与较量中创造了文明。但是,炼油厂项目的“万一”并非人必然的命运。没有炼油厂,就不会有“万一”。
被当事者忽略的是,这些项目并非仅仅只是一些图纸、技术、材料、操作规则等等,只要照办就行了。这些项目后面有一个历史悠久的文明,而那个文明与中国道法自然、“原天地之美”“民以食为天”的文明不同,那个文明习惯于将自然视为一个开发对象,资源、材料可以一再地重新摆布、设计等等。在那个文明中,大地乃是负有原罪的人们的流放地,生活在别处,天堂在来世。
“人之初,性本善。”“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与信任人和大地的中国文明不同,人负有原罪而不被信任,因此一方面是上帝、教堂威慑感召下的敬业精神、“富人进入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的”的信条;另一方面是事无巨细地都被纳入契约。经过千年的实践,那种制度已经相当完善。如果对它对人性的压抑忽略不计,那么那种制度可以高度信任。
我的意思是,炼油厂项目其实是一种基于西方历史和文明的制度。而如今,这种从拼音文字翻译过来的项目,被远涉重洋安置在异国他乡完全另类的语境中。它的制度依然是有效的吗?反对者的疑虑其实正在于此。事实上,人们看到的正是那些制度如何在本土一再地被修改、人情化、关系化、偷工减料等等“去上帝化”的所谓“中国化”。例如生产奶粉的制度,如果其图纸乃是荷兰独创,其原旨乃是人类乃上帝羔羊的话,那么在中国某系企业那里,它早已成为不可信任的无良者的奶粉利润投机活动。
在我们这个时代,文化的力量被严重低估,文化甚至被理解为茶余饭后的插科打诨。而1966年的文化革命,已令中国文化遭到重创。最近四十年的拆迁运动,更令传统文化的生活载体面目全非了。确实,一个满脑袋“子曰诗云”的书呆子曾经自得其乐的中国世界,已经在空间上消失,但并没有在时间上消失。文明已经成为血液、基因,文化依然通过汉语和民间社会私人世界中的无文秘传传承着。这种传承最显著的迹象,就是人们依然迷信“原生态”(“低碳”是个粗陋的西方术语,中国文明在这方面早已有无数美妙的说法),迷信“野菜”“土鸡”,也就是迷信“天”。“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只要中国人依然讲汉语并使用汉字,那么源自西方的那些工业制度永远要被怀疑。因为在这种文化中,人与大地的关系是“顺其自然”“知足常乐”“大块假我以文章”。
我注意到当事者对引进炼油厂的主要解释,是因为汽车数量的增加,汽油供不应求。当事者忽略了这种解释后面的虚无主义后果,这意味着炼油厂将无休无止地建下去,人们的肺部将永悬着“万一”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永不安心。汽车、炼油厂都是空间消耗运动,而空间是有限的,就算连星球也计数为人类可以利用的空间,那也有耗竭的时候。而“知足常乐”“道法自然”却是一种基于时间的世界观。而过去五千年的经验,这种世界观恰恰成就了一种伟大的文明和美好的生活世界,在这种文明中并没有汽车或炼油厂,但也并不意味着幸福从未降临中国,汗牛充栋的文献都表达了对这种文明的感激(比如苏东坡的《赤壁赋》)。我的意思,并不是要回到那个已经成为“乌托邦”的过去,而是有必要反思,基于1840年的教训,也许我们必须要有足够的原子弹、航空母舰,但是一定要有那么多的汽车和炼油厂吗?为何不可以发展公交车之城、自行车之城?这也是西方文明的经验,但我以为是可以“生生”的经验。这样做,完全无损于所谓“现代化”的面子或生活质量,完全可以美好地安居乐业。知足常乐、“大块假我以文章”作为一种世界观,在中国这个人口众多、地面有限的世界并非一种保守的诗意,乃是一种深刻的经验。中国先人一直试图将人的欲望和竞争保持在诗意、至善的范围内,曾经导致了一个诗国、道德伦理之国,这绝非一种小国寡民式的天真,乃是一种伟大的世故。
民众也许对某些现代化项目无知,但对于他们要如何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却绝不无知且经验丰富,不需要别人指手画脚。许多炼油厂项目的反对者,居然引用似乎早已虚无缥缈的古代山水诗歌来表达不满,以诗意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为由来反对强悍现实的工业项目,颇有螳臂当车的味道。但别小看这种诗意,它源自一种古老的知识、经验和世界观。20世纪的西方知识界已经在整合它们。就世界观来说,工业化及其意识形态在许多方面都已经过时了。如果本土由于1840年以来的自卑感依然盲目地膜拜某些已经过时的世界观继续重蹈覆辙,那么今日确定无疑的成果不过是在创造未来的不可知。
(作者为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