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百科全书”

林行止

石成金著《传家宝全集》（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由四集合编而成，皇皇巨构，内容庞杂，包罗万有。不过，由于成书于1708年（康熙四十七年），距今三百余年，所记诸事，以现代人眼光视之，难免有“良莠不齐”之弊，比如宣扬因果报应、女子无才便是德等，便应该扬弃；一些“验方”，今人亦不应轻试，以如今有机中药的药性，可能与“古代”有异（有机中药药性即使不变，惟从草药制成“干药”或磨成药末的过程，今法肯定较古法有效，但药性可能有异），而用得颇多的“童子尿”，质量更是今非昔比——现在胎儿已用药，婴儿坠地后为杜绝多种遗传病及防范流行病，针药“乱注”，虽然那肯定有利婴孩健康成长，但“童子尿”是否受药物污染？其药效有待科学验证，有关处方因此应予不理。本书亦及美颜，在“除面上皱路法”（皱路大概是皱纹吧）一节，说：“用大猪蹄四只洗净，煮如胶，及卧时涂于面上；次早以浆水洗之，半月之后面皮细嫩如童子。”以常理度之，初读觉得不无道理，然而以激素为饲料的猪是否仍有此效果？！无论如何，只要知道这种事实，读者于翻阅间知所选择，本书的确有不少东西可为日常起居参照且有益世道人心。

据上海古籍出版社的《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石成金，清江苏扬州人，字天基、号惺斋……事亲孝，著书四十余种，皆通俗浅易有关劝世持家之道”；《传家宝》编者则指作者“出身望族，天资聪颖，既有读书科考、出任为官的经历，又与僧道交游，谙熟儒、释、道，不仅精通医疗保健养生之道，而且对学童启蒙颇有心得……他一生以著述为业、笔耕不辍……作者将自己丰富庞杂的得意之作，汇集成一部《传家宝》，难怪会被世人比喻为 日常生活百科全书 ”。

说这部书是“日常生活百科全书”，确是的评；当然，“百科”是指几乎什么都提及，惟是否可用可行，肯定得花一番“去芜存精”的工夫才能定夺。

《传家宝》确有不少如今仍有益有建设性的励志劝世道理，如作者劝人趁年轻（三十岁以前）无家累时奋发向前，以斯时“上有父兄之庇，下无妻孥之累”，且此时“志得气盈，精神强健，稍一着肩，立地可成伟器”。这种少年立志的教诲，放诸古今中外皆准，大家应紧记心头。

在“莫懈惰”一节，作者引古人语“一勤天下无难事”，又说“乞丐无种，懒汉便成”，俱为至理。“安贫自乐方”录战国时人颜蠋的“处穷方”：“其药四味，知足以当富，无事以当贵，缓步以当东，晚食以当肉，此四味服之，虽箪瓢陋巷，自亦快乐而不以贫累也。”虽甚消极，却可得知足常乐安贫乐道的旨趣。

石成金生活闲适，志趣高雅，有“快乐四物汤”一节，“四物”为“读书、饮酒、赏花、玩月”；在“读书之乐”一节，作者更说“书酒花月，是予四命”，又说“此四味不必候齐，有一样即领略一样，藉此享许多快乐，养许多精神”。可见石成金对此四物（四命、四味）的嗜好已深然享受得法。

石成金对月十分欣赏，深懂玩月之趣，他还以之比为古董，且看他在“玩月之乐”的说法：“好古者，无不爱周彝商鼎，宣炉汉玉矣。以其经古最久，所应郑重也。殊不知伪者十九，而真者十一……予谓古董之至真无伪，而且不费丝毫银钱，不用丝毫气力，随便即得者，莫如天上之月。李太白诗曰：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又曰： 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 是此一月，非独秦汉，至今兴亡替代，盛衰消长，不知经历几许，即三皇五帝数千万年前，未尝少异。千真万确，丝毫不假。且又取之无禁，用之不竭，买之何须一钱？致之何烦一力？好古者舍此不取……诚为可叹！”

笔者以此段询之古董大藏家友人，答以石成金说得虽然不无道理，但月不能带回家慢慢把玩，因此不能代替“古董”。此话不假。然而，好古董者不少把精品借给甚至送给博物馆公开展出，岂不是把心头好的古物变成人人可见之的月亮！花大钱买“伪者十九”的古物，大概只能满足一时拥有占有欲吧。

本书第二集“人事通”，有不少老掉大牙的大道理，惟对今之读者，仍具现实意义，如“随身八宝”为“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信”则说：“人不信实，诸事无成。亲友俱不相托，虽有说话，俱不听从。自为诌谎虚妄之人，自贱自弃，岂不可惜。”“各守本份”则指：“昔人云，刀斧虽利，不加无罪之人。世人各能谨守本份，何罪之有？但世上有一等人，性多轻佻，不肯循规蹈矩，不肯各安生业，或闲管是非，或好胜逞气，或越理妄为，或暗计害人，或结党诈骗。要知举动一错，自然惹祸招灾；轻则败家，重则丧命。到了懊悔之时，噬脐无及矣……”“勤俭要有分别”说的亦不错：“勤求俭用，是成家立业之妙法，但勤求只当于我本份内加意辛勤，若是损人害人之钱财，切不可思想图谋，即或谋来，予恐天道好还。从恶中得来，未久又从恶中加倍销减矣。俭用只是量入为出，不急之事莫为……”

石成金常劝人“享福”，在“年过五十岁必要受用”，说年过半百，“凡遇好山水，好光景，必要受用些，决不肯错过”。接着的“当休便休”及“知足不殆”，亦鼓吹不可终生劳碌，要适时安享天年；在“不知享受”一节，更说：“人生在世，如白驹之过隙，风雨忧愁，辄居三分之二。其间能得清闲而开口笑者，有几日耶？惟富贵家，再不知享受，命无百年之固，气无千秋之期……试看牛羊践踏之场，乃昔日歌舞繁华处也。营营何为者？所以云，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

据石成金的“考证”，不少成语俗话，都是以讹传讹，错误百出，如“打破沙锅”：“俗云，打破沙锅问到底，此讹也……予闻老人云，打破沙锅璺到底。盖砂瓦之锅，一有破损，则璺到彻底。”（按璺为裂痕，璺与问同音，因有此误；广州俗语为“问到笃”。）又如“鬼推磨”：“俗云有钱使得鬼推磨，此讹也。要知人虽极有钱财，岂能令鬼来将磨推动乎？予闻老人云，有钱使得水推磨，盖江南山谷溪涧水口处，俱有水碓水磨。藉水流之力而自动，不费人力……”此说甚是。

读书为石成金“四命”之首，他对如何读书当然有其心得，在“读书全要体行”，他认为：“读书不在记诵，全要身体力行。若不身体力行，虽读书五车，究竟车是车，我是我，全不相干……”石氏之意在不应读死书，他反对“若徒以记诵辞章之学，幸取科第功名，不亦为圣贤之罪人乎？”石成金亦不主张滥读，他以为“读书切忌贪多”，而要“章句少而熟读精思，久而义理自然贯通。若或贪多则不熟，务博则不精，欲速反迟，此是学问大病。俗云，贪多嚼不烂，意正如此”。

除了“读书要时常温习”，石成金把“书分四等”：“天下之书极多，予意分为四等。有宜熟读者，有只宜熟看者，有存备考核者，有切戒入目者。”“切戒入目”的是“俚俗杂书，淫艳词曲，其中不独并无学问，而且伤风败俗，摇惑人心……”石氏是道学先生，不读此类“并无学问”的杂书，理当如此；但今人不必照办，以“并无学问”的书不少可收怡情冶性之效。

笔者向大家推荐这本并无经世微言大义（子曰诗云甚是罕见）闲话家常的书，只要不“照单全收”，便有得益，最低限度，通过这本文字简朴不尚空谈而入世的书，可了解古代国人起居饮食去愁治病读书饮酒赏花玩月等等质朴之乐；且此书篇幅浩繁惟每节皆精悍短小（有的每节只数十字），闲时翻阅，不无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