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美丽陷阱:别让股市绑架中国经济转型升级——重温经典系列之一)
作者:邓海清,“海清FICC大资管频道”首席经济学家;陈曦,“海清FICC”大资管频道研究员
(前言:2017年8月,A股反复冲关后终于站上3300点,这固然可喜可贺,但也存在相当程度的隐忧,详见报告《A股脚踏3300,又有多少“国家牛市”烙印?》。本文《美丽陷阱:别让股市绑架中国经济转型升级》最早发布于上一轮“股灾”之前的2015年4月15日,历史总会不断地重复,我们认为该文对于当前的中国股市仍有相当程度的参考意义,以飨读者。)
2014年7月,中国进入一轮股票大牛市,截止2015年4月,上证综指由2000点上涨至4500点。本轮上涨显然不是基本面所致,市场主流解释是改革预期和货币政策宽松,并且多数认为股市上涨有利于中国经济。从官方态度来看,亦能明显看出股市促进经济转型的倾向。《人民日报》近日刊文《经济降速股市为何任性上涨》(2015年4月10日)中写道,“此轮牛市总体上有利于经济发展,促进企业低成本融资,产生财富效应,刺激消费”,在《人民日报》刊文《改革推动股市上行》(2015年4月13日)中写道,“此轮股市的上涨,是中国股民对未来中国经济走势的积极认可,大家用手里的钱投了中国经济未来一票。”
根据西方经济学,股票上涨确实有利于经济。主要路径包括托宾Q效应、企业资产负债表效应、财富效应和居民流动性效应等。简单讲,股市上涨时,企业更倾向于投资和扩张产能,同时企业信用资质提高导致融资成本下降;居民资产总额增加刺激消费,同时股票属于流动性资产,变现能力优于固定资产,亦有利于消费。总体而言,股票上涨有利于企业投资和居民消费,从而利好实体经济。
但是,上述理论的前提条件是股票是“健康牛”而不是“疯牛”,在“疯牛”下的股票上涨反而会损害实体经济。更进一步讲,目前全社会对于股市抱有太高的期望,仿佛只有通过股市才能催生中国版本的“新经济”,但这可能只是一个“美丽的陷阱”。
第一,回顾美国历史,并非“互联网泡沫”催生“新经济”,因果关系其实恰恰相反。目前中国市场存在这样一种观点,美国的“互联网泡沫”是美国上世纪90年代“新经济”的原因,笔者对此持怀疑态度。
美国GDP增速从1992年开始超过3.5%,至2000年均维持在3%-5%,“新经济”指的是美国整个90年代。“新经济”一词由美国《商业周刊》在1996年提出,其标题为“新经济的胜利”,在文中用来形容1990-1996年美国经济取得的成就,可见“新经济”最早是指美国90年代前中期。再看美国纳斯达克指数,1991年至1997年,年涨幅均为约20%-25%,这是一个较为正常的涨幅;而1999年涨幅52%,2000年涨幅40%,则明显存在泡沫。
一般认为,1995年至2000年是“互联网泡沫”时期,但是从纳斯达克指数可以清晰地看到,1998-2000年才是“互联网泡沫”的主要时间段。从时间顺序上不难发现,美国先有“新经济”,才有“互联网泡沫”,而不是“互联网泡沫”导致了“新经济”。回到中国,2014年6月至今,不到一年时间,上证综指涨幅已经超过100%,科技股估值已经超过美国2000年最高点,而经济却仍然没有起色,距离经济转型成功仍然有很长的路要走。在现在这个估值水平上,如何借鉴美国90年代的经验;更何况,在美国是“新经济”催生了“互联网泡沫”,而不是相反。
第二,股票泡沫与房地产泡沫不同,对经济的直接贡献更小。
房地产市场与股票市场很相似,都具有投资属性,都容易引发资产价格泡沫。但是,房地产市场对经济具有直接的贡献,而股票市场却没有。投资房地产主要有两种方式,一是建新房,二是炒二手房。这与股票的一级市场和二级市场是一致的。房地产的一级市场是直接产生GDP的,而且还存在庞大的房地产产业链——上游的原材料、中游的建材、下游的装修家电等,这些都能直接产生GDP。
而股票市场的一级市场却不直接产生GDP,只是实现了财富的转移,从投资者转入融资方而已,而融资方如何使用资金,是否产生GDP,并不一定。股市对GDP的直接贡献是提高金融业GDP,但是经济分析中往往将GDP的金融业部分剔除,因为股票牛市不可能永远持续,金融业GDP迟早会回归常态,股市提高的GDP不是常态化而是类似于脉冲。笔者并不认可通过房地产泡沫提高GDP的做法,但是相比之下希望通过股市提高GDP的难度更大。
总而言之,在“概念”、“情绪”转化为技术和盈利之前,股市泡沫对实体经济的直接贡献是很小的;在股市疯狂的时候,又有多少资本愿意从“真实赚钱的虚拟经济”转向“仍未落实的实体经济”,是一个需要深思的问题。
第三,助长“赚快钱”投机行为,抑制生产、消费和投资。
首先讲生产,一般而言,股市与生产的关系并不大,但是在“疯牛”的情况下,股市会对生产造成干扰。逻辑很简单,股市是在工作时间开盘,而中国炒股又以短线居多,所以上班时间偷偷炒股必然造成生产效率降低。“职业股民”的影响更大,这将降低劳动参与率,根据奥肯定律将直接降低GDP。
其次讲消费,根据财富效应,股市上涨有助于消费,但是在“疯牛”下股市可能抑制消费。尽管“卖房炒股”并不普遍,但是减少当期消费投资股市,以追求更多财富并非不可能。当“追求财富导致的消费减少”超过“财富效应导致的消费增加”,总消费将减少。事实上,从2014年7月股市大牛至今,消费没有任何起色,甚至节节下滑,尽管有其他多方面的原因,但是至少表明股市对消费的刺激非常有限。
最后讲投资,根据Q效应,股市上涨有利于企业扩大再生产,但是在泡沫存在的情况下,可能出现只设厂圈钱而不投资的情况。更严重的是,企业“不务正业”参与炒股不在少数,仅就上市公司而言,来自《证券日报》的统计数据,截至2014年底共有337家上市公司持有1336只股票,77家上市公司投资股市资金过亿。由于不需要公开披露数据,非上市公司投资股市的情况可能更为严重。如果股市表现一般,那么,这些资金将用于投资,因而在某种程度上讲,股市“疯牛”会减少投资。
第四,二级市场“资金空转”,一级市场规模太小。
资金空转是中国金融体系一直存在的问题,此前主要表现是资金在金融体系中打转,而没有进入实体经济。股票市场本身就是虚拟经济,主要交易模式是,交易的一方买入的同时,另一方以同一价格同时卖出,而买卖价格的变化即体现为股价的变化。简单说,二级股票市场上,资金只是在不同股东之间转移,与实体经济无关。对于通过卖出股票获得资金的人而言,更大可能是伺机再度进入股市,而非投入实体经济,所以股票二级市场本身就是资金空转。在一级市场上,股票由投资者转移到企业,确实是进入了实体经济,但是目前通过股票融资的规模极小。
从社会融资规模来看,2010年-2014年,非金融企业股票融资占社会融资总量的比重分别为4.1%、3.4%、1.6%、1.3%、2.7%。相比之下,2014年贷款融资占比60%,债券融资占比15%,委托+信托融资占比18%,都远远高于股票融资的2.7%。2015年3月,IPO规模已经很大,股票融资占社融比例也仅为6%。即使在注册制出台之后,也不太可能出现想上市就上市的情况,证监会控制发行节奏恐怕不会发生根本的变化。所以,二级市场资金空转,一级市场规模太小,通过股市的融资功能支持实体经济缺乏说服力。
第五,股市与“非标”、“软约束”有类似之处,高投资回报率不等于高资金使用效率。2014年初超日债违约后,笔者最早提出,存在“软约束”的情况下,完全的市场化不会带来资金最优配置:假设除软约束之外,利率市场化均已经完成,那么资金将在全市场自由流动,而软约束实体对利率不敏感,是资金洼地甚至资金黑洞;最终的结果是,资金更加便利地流向非市场化主体。其中关键在于,投资回报率高的部门并非资金使用效率高的部门,高投资回报率来源于非市场化或者非理性市场。
资产价格泡沫与“软约束”有类似之处,如果市场形成股市大幅上涨的一致预期,那么,股市确实可以在较长时间内提供很高的投资回报率,但这一投资回报率仅仅是对资本而言,而没有产生真实的价值或者GDP,即没有对全社会而言的资本使用效率。随着利率市场化的推进,这种类似“庞氏骗局”将变得越来越严重,这将对投资回报率一般的实体经济部门造成很大干扰。
第六,股市上涨并不一定会降低融资成本,相反可能导致融资成本上升。
如前所述,股市对于融资的作用体现在一级市场,但是中国股票一级市场规模实际是很小的。在央行不“大放水”的情况下,股票牛市往往对应债券熊市,这就是所谓“股债跷跷板”效应。这一效应的根本原因在于,市场风险偏好提高将导致无风险利率提高,这与“非标”、“软约束”等提高无风险利率的原理是相同的,这被笔者总结为“修正的泰勒法则”(无风险利率取决于经济增长缺口、通货膨胀缺口和风险偏好)。
债券一级市场相比股票一级市场要大得多,按照WIND口径,2014年企业新发债券融资6.3万亿,国家新发债券融资4.5万亿(国债、金融债、地方债),相比之下股权融资仅为0.76万亿。这就意味着,即使股票价格上涨很多(降低了融资成本),债券收益率只需要上升一点点(提高了融资成本),全社会总融资成本也是上升的。2015年之后,由于股市大涨和地方债供给冲击,债券市场确实出现了近两个月的利率上行。如果股票继续“疯牛”,可能导致全社会整体融资成本上升。
第七,资产价格泡沫制约央行货币政策操作空间。
如前所述,在市场化条件下,股市上涨会导致无风险利率的上升,而央行是无风险利率的主要调控部门,央行会如何操作?回顾2008年之后发达国家的长期“股债双牛”,背后都是央行的“花样放水”——先是“零利率”,然后是“QE”,现在又出现了“负利率”。2014年之后,中国央行尽管采用了“定向降准”、“MLF”等新型定向工具,但是总量上并未出现明显放松,主要证据是,2014年美联储基础货币余额和资产负债表规模是2008年的4倍,而中国央行2014年基础货币余额和资产负债表较2013年扩张幅度不到10%。中国央行目前的“放水”力度与欧美央行无法相提并论,能否支持长期“股债双牛”很有悬念。此外,中国央行历来是多目标制,如果股市“疯牛”导致金融系统风险急剧提高,央行收紧货币政策并非没有可能。在经济疲弱时,股票“疯牛”将制约央行货币政策宽松的操作空间。
第八,最危险的情况是,在经济转型成功之前股市泡沫破灭,导致经济转型失败,落入中等收入陷阱。
回顾美国“互联网泡沫”破灭,对GDP的影响仅仅持续了一两年,这主要是因为“互联网泡沫”是纯粹的虚拟经济问题,与实体经济关系不大,换句话说美国的经济转型早已在泡沫破灭之前完成。但中国的情况是完全不同的,中国经济转型刚刚起步,而科技股估值已经超过美国2000年高点,大盘股涨幅已经超过纳斯达克“互联网泡沫”峰值,这是否已经透支了过多的改革和转型预期?如果继续以现在的速度疯涨,那么很可能在经济转型成功之前,就出现严重的股市泡沫,风吹草动都会导致泡沫破灭。中国股市泡沫破灭的影响将远远超过美国“互联网泡沫”,因为中国的转型并未完成,股市破灭对于经济可能导致深远的影响,落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可能性将大大增加。
第九,人民币国际化背景下,股市泡沫问题将被放大。
2014年开始,人民币国际化加速,“一带一路”、亚投行等兴起,资本账户开放是大势所趋。在国际资本较为自由流动的情况下,资产价格泡沫问题将更加复杂,如果出现泡沫破裂导致资本外逃,将严重影响人民币币值稳定,并引发严重的金融危机。因此,在人民币国际化背景下,对于资产价格泡沫应当更加慎重,鼓励泡沫和刺破泡沫都并非良策。
综上所述,美国上世纪90年代“新经济”并不是“互联网泡沫”的结果,将中国经济转型绑架在股票牛市上是一个错误。股市并不直接产生GDP,相反严重的股市泡沫将导致“赚快钱”心态,减少生产、投资和消费,干扰正常经营活动;出现资金空转,降低资金使用效率;提高无风险利率,进而提高融资成本;制约经济疲弱时央行货币政策放松空间。最危险的情况是,在经济转型成功之前股市泡沫破灭,这可能导致经济转型失败和陷入中等收入陷阱,国际资本流动将进一步放大其危害。回想中国证券市场发展,2001年出现“股市赌场论”,现在又把中国经济转型寄托在股市上,都有失偏颇。
海清FICC频道(邓海清,陈曦)认为,既不应当过度贬低股票市场,也不应当让股市承担过多的责任;股市既不是“魔鬼”,也不是“天使”,一个健康的股票市场才是我们在大国崛起之路上所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