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平越来越偏向 效率的时候

（原标题：当天平越来越偏向 效率的时候）

——评安东尼·阿特金森《不平等，我们能做什么》

徐 瑾

当不平等问题回归学术主流之际，人们关注的不仅是问题的提出，更是问题的解决之道。托马斯·皮凯蒂的《21世纪资本论》之所以耳目一新，便在于他强调收益率而非增长率，甚至将资本收益率视作决定财富分配的关键机制。比起皮凯迪，安东尼·阿特金森的这本《不平等，我们能做什么》则更多强调解决方案，他提出十五条建议等一揽子解决方案，试图为各国公共政策提供指南。

安东尼·阿特金森学术背景深厚，他几乎和不平等研究打了四十余年交道，甚至有种说法称他是研究不平等现象的教父，有托马斯·皮凯蒂的导师之称。他目前是牛津大学纳菲尔德学院（Nuffield College）研究员、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终身教授，也曾担任过皇家经济学会、国际经济学会主席等职位。除了学术背景，他在政策领域的实践也颇多，曾在英国皇家收入分配委员会、养老金法律审查委员会、社会公平委员会就职，也做过法国总理经济顾问，甚至因对经济学的不凡贡献而被封为爵士。如此资历，难怪在国外讨论他的著作时，邀请的点评嘉宾是两位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中的明星：罗伯特·索洛与保罗·克鲁格曼。

阿特金森提出的方案有的看起来很具备可能性，比如成立公共投资管理对公司和房产进行投资来增加国家资产净值、恢复更为累进的个人所得税、最新的房地产估值征收比例型或累进型房产税、应向所有儿童发放较高水平的儿童津贴等，但有的方案显然存在很大政治阻力，比如确保允许工会代表所有工人的法律框架、制定高于最低工资线的薪酬支付原则、政府通过国民储蓄债券来提供有保证的真实储蓄利率、在所有人成年时向其支付一笔赠与资本（最低继承款）、富裕国家应将官方发展援助目标提高到国民总收入的1%等。

在接触阿特金森的著述前，我已意识到他的观念与我们惯常的观点不同。但正是这种背离，促使我们反思我们的既定观点，比如对于结构不平等关注，比如对于分配的重新关注。经济学一向喜欢做大蛋糕而不是分配蛋糕，这符合功利主义的效率原则，甚至不少经济学家直言经济学就不该研究分配，很多人认为再分配可能将经济的蛋糕变小。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罗伯特·卢卡斯就说过：“在所有不利于经济学健康发展的趋势中，最具有诱惑性而且在我看来危害最大的趋势就是关注分配问题。”对这些观念，阿特金森一方面承认，分配不是经济学家感兴趣的核心问题，另一方面他也呼吁让分配问题重新引发关注，分配问题可谓是《不平等，我们能做什么》的核心。

对蛋糕变小这个再分配问题的命门，阿特金森认为在平等和效率之间存在替代关系这个想当然的观点不成立，一些改革可能会做小蛋糕，但在不平等降低的国家也许会有不同评价，而平等也可能带来经济繁荣。他引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总裁拉加德的演讲，拉加德认为IMF近期的研究显示，降低不平等水平会提高宏观经济稳定性，使经济增长的可持续性更强。

不平等令人厌恶，尤其是与不公平联系的不平等，正如狄更斯名著《远大前程》一句台词：“在儿童艰难度日的小小世界中，再没有比不公正更容易让人感受至深的了”。但是，每个人对平等的理解和定义又都大有不同。从古希腊哲学家到过去的政治哲学家，再到今天的经济学家都难达到共识，更何况饱受真实世界不平等折磨的大众？在二十世纪，对争议问题思考最深刻且偏向平等观点，或许来自美国政治哲学家约翰·罗尔斯，他提出正义的两个原则：首先平等自由；其次强调结合机会平等和差别原则。而经济学家最具有同情心的观点，来自印度经济学家阿玛蒂亚·森，森强调能力的不平等。阿特金森对这两人评价很高，但他的思考更远，认为主张施惠于最贫困者的罗尔斯式态度与主张削减收入所得税的政客的言论其实相去不远，“不平等的上升都可以直接或间接地追溯到权力平衡的改变。如果这种观点是正确的，那么只有施加抗衡力量，降低不平等的措施才会奏效。”

阿特金森花了大量篇幅列举的欧美状况，对我国也大有借鉴意义。保守党在1980年实施“购买权”计划，英国房屋自有率自此开始走高，导致对99%收入人群的自住房主来说，最有价值的资产就是他们的房屋，而过去不断上涨的房价也就成了财富普遍上涨的原因。结果，财富顶端1%与99%的不平等变小，表面看来基尼系数可能缩小，但在99%之间，不平等可能在拉大，即英国后10%收入人群的净房产接近于零，无论保障房租户还是私人租户都没能享受房价上涨的好处，反而还要承担更多房价。在我国，目前资产是财富的重要组成部分，房产已是中国城市家庭最重要的资产，但房价上涨的财富效应，或许正在加大不平等，这一点值得注意。

抛开机会平等的说法，极端的结果不平等，也令人天然有一种道德排斥。天然的起点不公平如果引发社会极大反弹，那么在再分配领域就该有所作为，比如房产税及增值税，即使不能做大蛋糕，但或许可以让分到小蛋糕的人，不用感觉那么卑微。

我国不患寡而患不均的传统源远流长，因此对“机会平等最重要”这句话深信不疑，过去数十年努力方向基本如此。而在近二十多年大步向市场经济推进的过程中，天平偏向了效率，以至于人们总是不耐烦地反复呼唤效率，有意无意忽略了公平。但我们不该忘记，对不公的漠视会引发社会洪流巨变，这一点，我们理该比其他人更应铭记。重要的是，随着时代变化，人们对平等之类等观念也开始变化，正如道德的发展过程经历了权威的道德、社团的道德、原则的道德等不同阶段，我们对平等的定义也应重新理解，以往的社会结构也该随之做出相应调整。否则，付出代价的将是整个社会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