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伯牛
7月24日,午后,乘高铁至武汉,出站即至杨春湖客运中心购票去武穴。到点上车,发现被坑了。司机宣布空调坏了,然而这车是照空调车设计的,窗子都不能打开,只能开门透风。听到开门透风四字,我没有抗议,而是赶紧把安全带系上。因为座位就对着车门,甩出去再索赔可就不好玩了。然而,这点挫折不足以影响此行的愉快,何况,坐上这辆小客车,可以重温九十年代坐中巴的感受,那时候为便于揽客,车门也常是开着的。与其担心安全而一路惶恐,莫若随遇而安,在回忆里自得其乐。终于有惊无险,黄昏,至武穴。
翌晨,去田镇。田镇,清代称田家镇,属广济县(今改武穴市),已设工业区,多化工厂,污染甚重,可想而知,不过此行固不为欣赏风景,遂无抱怨。十点,到了长江边上的太平军炮台遗址。这是黄冈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堤上立有纪念碑,碑在菜地中,遍种苕尖。炮台在江边,因长江涨水,只露出一块石头,不过二三米见方,并无可观,不免有些失望。然而抬头看到隔江那座壁立岸边的山峰,孤峰峻拔,俯瞰江水,遂又不感失望了。
此山即半壁山,与我所立足的炮台,加上这段江水,就是湘军水师所谓“田家镇大捷”的主要战地。咸丰四年秋,太平军失守武昌,为阻挡湘军自上游反攻,在此设立第一道防线。在湘军看来,太平军欲“以东、西梁山为江南(案谓南京)门户,以田家镇为安徽门户,并力与我争此关隘”。湘军新建,首战虽不在此地,而第一次艰苦而重要的胜利,却是在此收获的。
太平军的防守,大致布置如此:在北岸田家镇修筑土城,南岸半壁山设立营垒,以铁链连接二处,封锁长江。这段江面是武汉以下长江最窄的地方,枯水期只有五百米宽,故以铁链横江,是十分可行的办法。此处不仅在冷兵器时代是战略要地,即在未来的北伐战争、抗日战争与国共内战,皆是必争之地,屡有大战。
从武汉赶往前线的曾国藩,据探报,向皇帝简要介绍了具体情况,云:“该逆于田家镇江面横安铁锁二道,相距约十数丈。铁锁之下排列小划数十只,以枪炮护之。北岸筑土城,多安炮位,专防我军战船。”他想出来的对策是:“拟先攻田镇对岸之半壁山,夺其要隘,则铁锁一岸无根,当易拔去。”只是,十月初五日,湘军力战攻克半壁山敌营,斩断挂在山壁的铁链,拟猛攻北岸田家镇,却在第二天发现太平军“复将南岸一节续行钩联于半壁山下”,很快就恢复了锁江的局面。
国藩当即检讨,发现“该逆安置铁锁之法,与吴人成法不同。吴人于两岸凿石穿铁,江中无物承之,故一处烙断,全锁皆沉。该逆则节节用小船承之,中用木排三架承之。船与排之头尾,皆用大锚钩于江底。铁锁四道,横于船排之上,以铁码钤之。故虽南岸斫断一节,而其余数十节仍牢系如故”。按,“吴人”谓三国之吴,曾以此术抵抗晋军。
而且,恢复锁江后,太平军在“排上安炮,船上置枪,以防我舟师之进逼。排上铺沙,船中贮水,以防我火弹之延烧”;并在北岸增设炮位,“自牛肝矶炮台以下直至吴王庙,尽锐抗拒”,一旦湘军入江,则“千炮环轰,子落如雨”。于是,“夺其要隘,则铁锁一岸无根,当易拔去”的计划落空,必须与太平军在江中决战了。
十三日晨,水师出队,统领杨载福与彭玉麟命战船为四队,“第一队专管斩断铁锁,凡炭炉、铁剪、大椎、大斧之类皆备;第二队专管攻贼炮船,与之对相轰击;第三队俟铁锁开后,直追下游,大烧贼船;第四队坚守老营,以防贼船冒死上犯”。陆军六千人,使不上劲,则排列长江南岸,做一回啦啦队。第一队的孙昌凯,入伍前是熟练铁工,临阵,玉麟亲授机宜,对他说:“毋发炮,毋仰视,直趋铁缆下。彼筏上炮一发,船乘流已下矣。吾亲为公拒寇舟”;于是,玉麟自将第二队,掩护昌凯。载福则亲统第三队,负责冲关烧船。按,是年湘军初出,水师五千人,规模不小,载福、玉麟为最高指挥官,而皆亲临战阵,不避炮火,与士卒共生死,这种“土气”(国藩语)是当时八旗与绿营军已不具备的。
开战,湘军完美执行了前定战术。玉麟以火力压制守护铁链的炮船,昌凯心无旁骛,“以洪炉大斧,且熔且椎,须臾锁断”,载福遂率队“飞浆驶下”,穷追三十里,至武穴江面,然后回头,逆江而上,“纵火大烧”。先是,刚冲过断链,就有哨官放火烧船,载福阻之,说:“先烧在上(游)者,则在下者开窜远矣,不如穷追数十里,从下游延烧而上。”到了火攻的时候,恰逢东南风大作,从下游回攻的湘军逆流顺风,行动便捷,太平军则顺流逆风,“不能下行”。变计收效甚佳,不过半天时间,湘军即将太平军掠来的四千民船烧得干干净净。当夜,太平军因“舟楫被毁,无巢可归,无粮可食,无子药可用”,遂“自焚营垒而遁”。
战后,玉麟题“铁锁沉江”四字,刻于半壁山临江崖壁,距江面百余米,长近五米,宽约二米。有跋,云:“咸丰四年秋九月,善化杨岳斌,衡阳彭玉麟,率水师夺两岸炮台八,破横江铁索七,燔贼舰三千有奇。会长白塔齐布,湘乡罗泽南,杀贼万人于此。”按,唐人刘禹锡诗云:“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玉麟摩崖四字,出典在此,然而,禹锡并未亲见“铁锁沉江”。玉麟《破田家镇半壁山及横江铁练》诗,后半云:“半壁江流沉铁锁,三军凯奏唱铜琶,帆樯卅里看林立,一炬灰飞走电蛇。”概述水师战绩,则属纪实,诗固近于打油,气魄则远迈古人,可立为“铁锁沉江”的今典。又按,岳斌即载福,因避同治皇帝“圣讳”(载淳)而更名。塔齐布为当时湘军第一名将,罗泽南则是湘军创始人之一。跋谓烧掉太平军船只的数量是三千出头,曾国藩奏稿则云近五千,自系当日报捷夸张之陋习,贤者不免。吾人读古代战报,凡遇公私记载有出入之处,皆宜从私,不宜从公。
有趣的是,玉麟在半壁山还做过考古挖掘。其友俞樾《半壁山黑米歌小序》云:“半壁山在大江中,咸丰间,楚军血战之所也。后掘地得黑米甚多,并有古砖,刻吴国江防字。识者曰,孙吴时,鲁子敬屯兵于此,盖其兵粮所遗也。彭雪琴侍郎分赠少许,云治痢疾。”遗憾的是,今则地下不出黑米,空中多见黑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