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办冀宝斋博物馆的“生死记”

早报记者 权义 许荻晔

发自河北衡水、北京

7月14日，河北省冀州市“冀宝斋”博物馆关门谢客。

事情皆源自于作家马伯庸于7月7日发的题为《少年Ma的奇幻历史漂流之旅》的博文而起。马伯庸在文中介绍，博物馆中年代穿越、造型奇异的藏品，从“鬼谷下山罐”系列到印有白话的“唐五彩人物叙事葵口盘”再到形态诡异的十二生肖系列，“这些展品的奇葩程度只有想不到，没有看不到。”马伯庸称，这个号称投资5400万元的村办博物馆先后被评为国家3A级旅游区、河北省少先队实践教育基地、衡水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等。

随后，由冀州市纪委、监察局牵头，于7月10日成立专门调查组，对相关部门责任人进行调查处理。而河北省文物局昨天发布消息称，鉴于“冀宝斋博物馆”成立时未按相关规定向省文物局申请设立，冀州市民政局撤销为其颁发的民营非企业单位注册登记证，“冀宝斋博物馆”闭馆整顿。

冀宝斋博物馆关门谢客

昨日，冀州市“冀宝斋博物馆”大门关闭，入口处摆上了“闭馆”的牌子。冀州市宣传部几名工作人员守候在门口接待媒体记者。

此前一天，该博物馆仍在营业，一些游客“慕名”而来，观看网上盛传的“红绿彩十二生肖”的展品。大门外门柱上，国家3A级旅游区等牌匾仍悬挂在墙上。博物馆门票，30元。博物馆副馆长邵宝明在接受早报记者采访时称，“这是冀州市物价局核准的价格。”

闭馆的消息，从前日（13日）中午便已传来。一名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发牢骚说：“让我们闭馆没有问题，先把我们的工资给我们清了，50多口子人，工资已经有半年没有发了。”

当天，从网上获知停业整顿、摘牌消息的该博物馆总顾问魏英俊告诉早报记者，“这些牌匾除了国家级3A景区是我们主动申请，其余都是地方政府主动授予的，发给博物馆匾牌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取消牌匾也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必须要给我们一个说法。”

一夜过后，“闭馆”成为事实。

曾被列为衡水市重点工程

在冀宝斋博物馆办公室里，早报记者发现由冀州市民政局2011年8月25日颁发的《民办非企业单位登记证书》，法定代表人为王宗泉，业务主管单位是冀州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

博物馆副馆长邵宝明向早报记者出示的冀州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针对“冀宝斋博物馆”的批复显示，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博物馆管理办法》（文化部令第35号，下称《博物馆管理办法》），经审查符合办馆条件以及相关法律法规的要求，同意成立冀州市冀宝斋博物馆。此外，邵宝明称，2011年9月，冀州市民政局同意成立冀宝斋博物馆。

早报记者获得的冀州市发改委的文件显示，冀宝斋博物馆于2006年就被列为固定资产投资计划，资金为4140万元，全部自筹。另一份来自冀州市政府的文件显示，4140万元中，申请资金1900万元，自筹2240万元。

据博物馆总顾问魏英俊介绍，冀宝斋博物馆建设资金5400万元，装修费600万元，资金全部由二铺村自筹。“没有国家拨款，也没有贷款。”

而早报记者获得的材料表明，这是一个未批先建设的项目。

冀宝斋博物馆向早报记者提供的资料显示，冀宝斋博物馆奠基于2007年11月，2010年7月竣工布展，历时2年7个月。而早报记者查阅的冀州市国土局土地使用证明则表明，该项目地块使用权2008年4月才获批准。

这份标注为冀集用2008第70号的土地证还明确，冀宝斋博物馆共计面积为18000平方米，土地为二铺村集体，使用权类型是划拨，博物馆的位置位于衡水市衡水湖国家级湿地保护区的南岸。

邵宝明告诉早报记者，冀宝斋博物馆的建设用地是二铺村自己的土地，土地性质是公共用地。“冀宝斋博物馆是衡水市重点工程之一，否则很难在国家级湿地保护区内建设这么大的一个博物馆。”邵宝明解释说。

多名省领导曾到访

昨日，河北省文物局博物馆处处长李宝才接受早报记者访问时称，按文化部2006年11月颁布的《博物馆管理办法》第十一条规定，申请设立博物馆正常的申请程序，应该是先报市县级文物部门初审，初审通过后报河北省文物局再出审核意见，之后才能去民政部门办理非企业法人资格。

“到目前为止，我们从未收到过冀宝斋博物馆提交的申请设立博物馆的资料，冀宝斋博物馆根本不能算是博物馆。”李宝才说。

对此说法，魏英俊则持保留意见，“博物馆从开馆到现在已经有3年时间，河北省主要领导先后来博物馆视察工作，其中就有河北省文物局的相关同志。”在冀宝斋博物馆二楼办公室外的走廊处，河北省主要领导视察冀宝斋博物馆的照片悬挂在墙上，其中包括河北省宣传系统和纪委领导。

“河北省文物局对我们成立博物馆不可能不知情，3年都没有要求我们递交材料，现在这种说法是河北省文物局一种推辞。”魏英俊承认，确实没有向河北省文物局提交过材料，但“我们了解过国家政策”。

4万件藏品真假难辨

冀宝斋博物馆是一栋三层建筑，共有展厅12个，展出藏品共计2218件，8个瓷器展厅，2个书画展厅，1个青铜器、金银器展厅，1个唐三彩、玉器展厅。魏英俊告诉早报记者，目前冀宝斋的藏品近4万件，展品的时间跨度由远古至明清。藏品来源于馆长王宗泉以村集体名义收买，藏品为二铺村集体财产。

与手续是否完备相比，公众似乎更关心博物馆的藏品是否真品，是否存在以假冒真的事实。在马伯庸质疑藏品为“奇葩”之后，早报记者以游客的身份进入博物馆，讲解员在介绍展品时称，多为真品，只有以少部分展品冀宝斋博物馆也无法断定这些展品是否真伪，仅供文物爱好者参观、研究。在展室内，有一些展品旁还挂着获奖证书，上书“联合国千年发展目标公益主题活动获奖证书”。

对于展品真伪，魏英俊告诉早报记者：“这些展品要说假的没有不可能，但要说一件真的没有，也是胡说。”

但他也坦承，所有展品并没有经过文物部门的鉴定，只是有一些展品经过一些文物专家的鉴定。

冀宝斋博物馆副馆长邵宝明也表示，文物并没有经过文物部门的鉴定，主要是鉴定费都在千元左右，4万件藏品如果一一鉴定，费用将高达4000万元，是民间博物馆所不能承受的。

针对邵宝明的说法，河北省文物局博物馆处处长李宝才告诉早报记者，对博物馆馆藏藏品鉴定的正规渠道，可以通过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和省级文物鉴定委员会，而这两者进行鉴定都是不收费的。“民办博物馆也一样是免费的，但鉴定的话需要提出申请，他们不向我们申请，我们也不能强行给他们鉴定。”李宝才说。

痴迷文物的馆长

昨天，早报记者致电冀宝斋博物馆馆长王宗泉，对方不愿接受采访。8年前，早报记者曾在采访王宗泉时了解到，当时他心里已有了“冀宝斋”的雏形。是时，他将所收购的藏品陈放在二铺村村委会办公楼二层房间中，“冀宝斋”这个名字也开始叫了起来。

现年67岁的王宗泉是二铺村党支部书记，初中文化。一位熟悉王宗泉的冀州人告诉早报记者，“他时常向来访的客人炫耀他的展品，曾经号称一个宝贝就能买下半个衡水城。”

王宗泉担任村支书已经将近40年了，外号“司令”。一个和王同龄的二铺村民解释说，“他原来是红旗造反派的头头，所以大家都叫他司令。”

王宗泉的名片上第一行字写道：中国文物学会理事。魏英俊对王宗泉的评价是：“他在收藏文物上已经达到了痴迷的境界。”

魏英俊、邵宝明介绍，他们曾和王宗泉到北京、上海、山西、江西景德镇等地四处收购文物、参观博物馆，并与收藏家交友。

陪同王宗泉“四处淘宝”的魏英俊任职于冀州市委宣传部，而邵宝明是河北省作协会员。

魏英俊说，“二铺村曾是衡水市明星村，在1980年代就被定性为河北省第一个小康村，村里有钱，才有机会收藏文物藏品。”

“藏品收多了，我们就萌生办博物馆的想法。”魏英俊回忆，王宗泉、邵宝明和他三人在一次洗澡时对未来博物馆进行了筹划，当时他还想给王宗泉在博物馆塑一个金身像，以显示王在收藏上的贡献。

博物馆背后的二铺村

不过，对于博物馆的建设，村民的态度赞同反对的皆有。

二铺村村委会的一名赵姓工作人员接受早报记者采访时称，“博物馆的建设，是二铺村发展的一次转型，是书记有策略。”

该工作人员称，2006年二铺村办工厂被冀州市政府叫停，厂址土地被政府征用，原本二铺村每年1000万元盈利，一下子断了源头。

“老书记就想把发展的眼光放在旅游文化上。”上述工作人员介绍，当时衡水湖旅游区刚刚成形，村里有一个旅游经典项目灵秀山庄。原厂址上也规划建成一个寺庙道安寺，如果这一切连起来，就成了冀州一日游或者两日游的路线。

不过，二铺村村民未必全部同意建设博物馆。在早报记者采访期间，有村民向早报记者提供的材料显示，已有500名村民在不同意村支书王宗泉购买文物上签字。

曾经实名举报王宗泉的村民刘世春告诉早报记者，王宗泉这是用村民的资金满足了他个人爱好。

刘世春曾参选过二铺村村委会主任，但因选举中断不了了之。“买展品都是王宗泉一个人决定的，没有人能够阻止他。如果我当选……不会建设一个没有人来的博物馆，更何况博物馆的展品谁知道是真是假。”另据冀州市委宣传部一工作人员透露，王宗泉曾被衡水市纪委调查过，但最终以未掌握证据而结束。

二铺村村民也向早报记者反映，2006年前，村里有企业，村民在工厂工作有工资，每年每人还有3000元分红。2006年后，在村里上班的仅剩下100余人，大部分人都另找出路，分红也没了。二铺村道路保持着10年前的样子，年久失修，多处坑坑洼洼，积水严重，乡村小学、村医疗室破旧不堪。

博物馆建成3年后，由于游客较少，门票年收入仅20余万元，收入不够维护成本。早报记者获得的一份冀州市财政局向河北省财政厅的申报材料显示，博物馆已向上级申请文化产业补助资金100万元。“现在没有任何收购瓷器的经费，冀州市现在每年补贴30万元，省里要补贴50万元，（除去这些补贴外），还有近200万元的缺口，都是村里掏钱。” 魏英俊说。不过上述补贴说法，尚未得到河北省官方证实。

现实的问题是，由于长期拖欠工资，博物馆的讲解员从最初的35人减少到现在的8人。

新闻内存

博物馆法规早已明确申请程序

根据2005年12月22日颁布、次年1月1日实施的《博物馆管理办法》第十一条规定，申请设立非国有博物馆的，应当向省级文物行政部门提交12项材料，其中包括馆舍所有权或使用权证明、资金来源证明或验资报告、专业技术和管理人员的证明材料等。而2006年12月15日颁布的《河北省非国有博物馆管理暂行办法》则要求，非国有博物馆，一般应在开放前3个月向所在地市级文物行政部门提出登记申请，后者应在20个工作日内核实并报省文物行政部门。省文物行政部门20个工作日内组织专家评审，符合条件的登记，不符合的书面回复。

冀宝斋博物馆的申请，正常的申请程序是先报市县级文物部门初审，初审通过后报河北省文物局审核，之后才能去民政部门办理非企业法人资格。河北省文物局称未收到过相关材料，因此定性其“根本不能算博物馆”。

针对冀宝斋馆方所谓的负担不起藏品鉴定费的说法，《河北省非国有博物馆管理暂行办法》规定，如获登记后，非国有博物馆可以向省、市文物行政部门申请业务指导和帮助，其中就包括协助藏品鉴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