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率市场化条件下的中国银行业：回顾与展望

2012年6月8日和7月6日中国人民银行的两次利率调整，是中国金融体制发展史上的重要事件。关于这一改革对中国银行业的影响及其作用机理、未来中国的利率市场化进程及银行业的对策，值此改革举措推出半年之际，与读者诸君一起静心研判。

此次利率改革解析

中国的利率市场化进程始于1986年放开银行间同业拆借利率，之后经历了一系列具有重要意义的改革，如1997年放开银行间债券回购利率、2004年贷款利率管下限存款利率管上限、2007年建立上海银行间同业拆放利率（SHIBOR）、2008年允许个人住房贷款利率下浮30%等等。但是，从对银行业的实际影响来看，2012年6月8日和7月6日的两次利率调整是利率市场化至今最为重大的改革举措。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次改革更多地触及了构成银行核心利益的主要业务——存款和贷款。这次改革的关键点是，存款利率首次可以上浮，具体为最高可上浮10%；贷款利率下限大幅扩大，最大可下浮幅度由10%调整为30%。经过改革，贷款利率下限已经突破银行保本点，意味着贷款利率市场化改革已经到位；而存款利率可上浮说明利率体系中处于决定性地位的存款利率的市场化改革已经迈出了实质性步伐。

众所周知，存贷款是中国银行业的核心业务和主要业务。中国一家典型银行的所有资金来源主要是三项，一般性存款、同业存款、资本金，其中一般性存款的地位是压倒性的，它通常占到银行所有资金来源的80%～90%。一般性存款地位重要的另一个关键原因是其利率低。资本金是最贵的，同业存款利率也很高，一般性存款的低利率特性使得其成为银行名副其实的命根子。贷款虽然在银行资金运用中的占比不如一般性存款在资金来源中的占比那么高，但在银行所有资金运用中，贷款占比普遍高达50%～70%，而且，由于法定准备金是必须缴纳且利率很低，市场投资的收益率也远不能跟贷款相提并论，因此，贷款在银行资金运用方的地位也是绝对的。在进行资金运用决策时，银行实际上都是先满足贷款，然后再考虑其他。这次利率改革之所以重要，恰恰在于它全面触及了银行资金来源的核心即存款和资金运用的核心即贷款。这一点是以往历次利率改革都远不能相提并论的。因此，这次改革使业内人士隐约感到，利率市场化要动真格了。

利率改革对中国银行业的影响

可以说，这次利率改革对中国银行业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影响，如果说在6月8日和7月6日新政推出之时，人们对于这一政策影响的讨论推测成分更多的话，在新政运行了半年后的今天，不少问题已经开始变得清楚。新政策对中国银行业的影响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银行业分层定价格局开始形成

此次改革以前，各家银行的基准利率都是一样的，都是人民银行公布的利率。贷款方面由于各家银行的市场环境、客户定位有所不同，实际执行利率较贷款基准利率略有差异。存款利率则是一模一样，银行最多通过一些变相手段来给予客户多一点的回报（如有关银行对存款人送油送米或花钱买存款的报道等），这样做实际上改变了银行的存款利率，但这么做的银行冒着违规的风险。

利率改革后，各家银行的存款基准利率已不同于人民银行的基准利率，各行都基于人民银行的利率在允许的幅度内进行了调整，银行间利率分层格局迅速形成，而且这一刚形成的格局看来还非常稳定。总体看，四大银行为首的第一方阵利率最低，其基准利率中，一年以内的短定期存款上浮接近但不到10%，活期和两年以上定期与人民银行利率保持一致。这是因为，活期存款主要满足存款者的流动性需要而且在银行存款中占比很大，由于长期以来形成的稳定客户源、网络优势、品牌效应等因素，存款者对大型银行的依赖性还比较高，可以认为活期利率不上浮是大型银行与客户间的一种平衡。两年期以上存款成本过高，而且在所有期限的存款品种中占比不大，对这些存款利率不上浮，反映了大行的分析和研判。同样，对一年期以内定期存款的上浮也反映了大行对利率改革和存款竞争形势的阶段性考量。以股份制银行为代表的第二方阵，其基准利率与第一方阵的主要差异是其对活期存款上浮10%，其对一年期以内定期存款也比第一方阵更进一步，满满地上浮了10%，这种情况体现了该类银行对这些核心资金来源的高度重视，也体现了其结算能力和竞争实力与第一方阵的差异。但这一方阵对两年期以上存款采取了跟第一方阵相同的策略，即维持在人民银行基准利率水平，体现了这些银行对存款期限结构分布和存款成本的研究。以城商行和农商行为代表的第三方阵的利率政策最为积极，在第二方阵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对两年期以上的存款也上浮到10%，体现出这些银行捍卫存款的坚定决心。相应地，从盈利性的角度看，该类银行的付息成本略高。显然，这些银行认为这种付出是必要的。

利率分层格局的出现是本次利率改革引致的中国银行业的一个新现象，在这一点上开始向国际银行业接轨，虽然各类银行的基准利率摆布和银行业的利率分层格局还不好说已经完全稳定，但这种新格局的出现体现了各类银行信用水平和竞争实力的差异，这种状况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银行与客户间的共识。

影响主要在存款方面

利率改革之初，人们普遍认为新政将从存款利率和贷款利率两方面影响银行利差，但从半年来的实践看，存款端的影响比贷款端的影响要显著得多，这多少有些出乎人们意料。存款端将发生重要影响这一点在改革措施推出之时已被预见，其理由有二，从理论角度看，中国当前整体的利率水平远低于市场均衡，笔者的一般均衡模型显示，一个经济体的均衡利率水平要跟其GDP增长率契合，GDP增长率越高的经济体，均衡利率水平也越高。以中国当前的GDP增速看，利率的提升空间很大，因此，新政后存款利率的上浮是由经济运行的内在动力决定的；从实践角度看，由于中国金融体制尚在发展之中，金融投资工具品种远不够丰富完善，存款仍然是绝对重要的金融产品，银行之间为存款而激烈拼争，必然导致其利率的强大上升动力。这种动力在利率管制之下受到遏制，一旦管制放松，则将充分释放。

应该说，从半年的实践看，存款利率的提升也有一个过程。利率越是敏感的群体，对高利率的需要越是迫切，如资金量大的社保账户、公积金账户、存款型的大型企业客户、高端个人客户等，对利率上浮的要求显得非常急迫。其他客户对利率的反应似乎缓慢一些，但这种动能也在聚集。应该说，与本次利率改革前的存款利率均衡相比，即使在改革措施已经推出半年之后，新的存款利率均衡还处在形成过程之中，最终的均衡将会怎样还要观察。

存款方面的另一个话题是各类银行的存款份额受利率政策的影响有多大。从总的方面看，多年以来，四大行的存款份额稳步走低，目前已不到50%。利率差异化对这一下降进程有无加速作用，由于时间较短还难下定论。这个事情很重要，既能体现大中小银行之间信用差异的实际状况，也能反映存款人对银行间信用差异的重视程度，还会影响不同银行未来的利率策略。

贷款利率受新政的影响不明显反映了很多问题，值得深思。一是说明银行在贷款方面的谈判地位确实要高于存款方面；二是说明银行对利率新政高度敏感，在存款端势微的时候，希望能够保住贷款端；更重要的是，贷款利率的相对稳定说明银行的利差并不是曾经被热议的那么大。如果银行利差真的过大，在允许贷款利率下浮30%之后，银行业内如此激烈的拼争，贷款端利率要想维系是不可能的。应该看到，对于贷款利率而言，重要的不是其绝对水平，而是其与存款利率间的距离，贷款利率重大改革后其水平竟然保持稳定，有力地说明了中国银行业的利差基本处于合理区间。从利差的角度切入对中国银行业的质询，不是正确的突破口。对于中国银行业为什么同质化经营和粗放式竞争，要思考的是其他原因。

量价并重的全新发展模式还在酝酿之中

利率市场化有诸多目的，推动银行业经营水平的改变也是其中之一。众所周知，中国银行业长期以来流行的是粗放型的规模扩张策略。这种策略在竞争性金融工具不足、存贷利差尚可的背景下有其合理性。这是因为，在这种经营环境下，银行只要拼抢到存款，再将这些存款贷放出去，就可以创造出可观的利润，而且银行规模越大，影响力就越大，市场地位也越高。

但是，这种策略将随着经营环境的变化而变化，利差收窄的一个直接而重要的效果是导致规模大不再简单地意味着利润大。这个情况将对银行经营模式产生强烈冲击。

这是因为，一方面，银行对存款和存款客户要进行重新评估。那些长期限、高成本的存款抓得越多，银行利益受到的负面影响越大。中国许多银行的存款平均付息率在2%左右，资产平均收益率在5%左右，银行的生存发展主要靠的就是这中间三个百分点的利差。目前五年期定期存款利率上浮10%后高达5.225%，远远高于银行平均付息率，远高于银行资金的边际收益率（以国债利率为代表，在3.5%左右），与银行平均收益率相比也毫无利差可言，甚至利差为负。而且，这类存款还有包含着巨大的利率风险，随着利率的波动可能在未来给银行带来不小损失。因此，利差收窄将使敏锐的银行更多地着手对各种存款区别对待而不再是简单粗放不假思索地吸收一切存款。

另一方面，银行要对贷款和贷款客户进行重新评估。在利差尚可的经营环境中，尤其是在贷款下限保护的环境下，贷款方对银行的压力不算太大。而一旦贷款下限放开，客户尤其是大型优质客户必将充分运用其议价地位对贷款利率造成下降压力。在这种情况下，银行将不得不对贷款进行精细测量，对于各类贷款的性价比（即风险收益比）进行更加深入的比对，进而导致贷款客户投向的调整。虽然这一点目前在银行实战中还难言显著，但其发展动能也在不断聚集。银行议价地位相对较高的中小企业贷款在银行业内地位的提升，正是银行在政策环境变化下的适应性调整。当然，利率差异只是造成这种变化的原因之一，大型企业直接融资渠道的增多是另一个重要原因。

这样，利差收窄从存款贷款两面夹击，促进银行从粗放扩张的经营模式向量价并重的经营模式转变，即银行在规模扩张的同时，更多地考虑存款成本与贷款风险收益比，对于性价比不划算的存款和贷款采取措施，有所为有所不为。也需要注意，这种全新的量价并重或称量价平衡经营模式目前还只是一个苗头，其形成会有一个过程，将随着中国经济和金融体制改革的不断深入而逐步确立。

利率市场化与银行业对策展望

严格来说，对利率市场化影响的讨论远不应局限在银行领域。经济理论与各国实践都表明，利率市场化要指向的真正目标是经济运行中的消费、储蓄、投资这样的基本问题与结构。利率市场化的作用机理，是通过改善实际利率来引导储蓄与投资、促进资源合理配置、优化由GDP和CPI等指标体现的经济运行状况。美国的利率市场化是一个典型。美国利率市场化从1970年代初期开始到1980年代中期完成。相关数据显示，改革完成前后美国实际利率水平显著提升，与此同时，美国的宏观经济运行发生了重大变化，通胀率显著下降，GDP稳定性明显提高，整个经济体运行的平稳性明显改善，参见图1、图2。

的确，如果处理得当，利率市场化具有降低宏观经济波动性、提高经济运行柔韧性的重要作用，是改善经济运行状况的重要工具与手段。但需要注意，不是所有利率市场化改革都能成功。拉美等地区的利率市场化改革并不顺利，甚至适得其反，改革的结果是经济动荡。因此，对利率市场化不能等闲视之。可以说全球利率市场化的经验归纳起来是这么两条：一是利率市场化很重要；二是利率市场化的具体行动与进度，要与经济体的经济金融基本条件和能力相匹配，利率市场化措施的推出，既不应因循守旧，也不能急躁冒进。

中国已采取的利率市场化改革措施是相当温和的，这正是充分借鉴了国际经验并联系了中国现状的缘故。中国利率市场化改革无疑将进一步向前推进，笔者的研究显示，作为金融体制的一部分，利率的改革要与金融工具的改革相互配合，利率市场化改革举措的稳健性和工作力度强烈地依赖于债券市场的发育程度，而后者又强烈地依赖于企业产权和经营体制的完善程度。由于这些改变都是高难度的事情，中国的利率市场化将是一个复杂的工程，这个工程实际上又是整个中国经济体制改革工作的一个环节和成分，利率市场化必须在全局视野中进行安排和策划。

对于银行来说，要比市场更加敏锐而深刻地认知利率市场化潜在而重大的影响，这既是因为银行业是利率市场化首当其冲的行业，也是因为，哪怕是对整体经济而言，比较轻微的利率市场化改革举措也会对银行业造成重要影响，正如6月8日和7月6日的利率改革一样。因此，对于中国银行业来说，对利率市场化的研究和对策必须高度重视，这项工作的水平将决定一家银行在利率市场化大潮中是弄潮儿还是落伍者。具体来说，银行需要深度调整经营思路与战略，全面优化管理方案与方法，进行包括以下四个方面在内的有效改革，主动推进以量价平衡和创新转型为主要特征的新型发展模式。

提高银行管理的科学化精细化水平。一方面，要着眼于提高银行的业务研判与业务调控能力。这不是一项容易的工作，其前提是对中国金融体制特性与问题的深度掌握。例如，中国银行业为什么奉行存款立行，又如何从粗放式的抓存款转变为智慧型的抓存款，需要很强的理论功底和实战经验。另一方面，要对业务成本和收入进行精准的计量，包括资金成本、运营成本、风险成本、资本成本等各项成本因素的精准计量，也包括对客户盈利性、产品盈利性、收益分摊分配等影响银行业务研判的各项关键因素进行精准计量。目前中国银行业对管理的重视程度与国际先进银行相比还有不小的差距。以美洲银行为例，其总人数与国有大行相仿，但管理板块人员数量是国内大行的数十倍，差异惊人。

主动进行业务结构、客户结构的优化调整。随着利率市场化和整个经济金融体制改革的不断深入，贷款利率下浮空间和存款利率上浮空间的扩大，大型客户的议价强势将更加充分地体现，其存贷款业务对银行的效益贡献将会进一步收缩，这将迫使银行业思考与大型客户新的合作模式，也将推动银行更多地将信贷资源向中小客户倾斜。

迎接银行风险的全新变化。信贷资源投向的调整意味着信贷风险特性的变化。中小企业信贷风险的特点与大型企业不同。从国际经验看，即使是利率市场化开展得比较平稳的美国，其在利率市场化后也发生了信贷成本大幅度攀升的问题。FDIC（美国联邦存款保险公司）的数据显示，美国银行业信贷成本率在利率市场化改革前在0.5以下，利率改革完成时的80年代中后期达到1.5以上，90年代以后逐步稳定在0.75左右。因此，信用风险管理能力的提高是利率市场化对银行提出的必然要求，而这一提升的前提，是银行对业务发展与风险依赖间关系的深度把握和风险控制流程及架构的改革。

除了信用风险，利率风险和流动性风险的特性也将发生重要变化，风险程度显著加大。中国已经市场化了的上海银行间同业拆放利率(SHIBOR)大幅波动，显示了市场化利率与管制利率完全不同的特征，也说明利率市场化后银行的利率风险和流动性风险将明显加大，银行对这两个风险的管理技术和能力急需改进提高。

积极推动产品创新，尤其要大力发展中间业务。利率市场化改革导致银行利差收入与非利息收入结构调整众所周知，图3显示了美国银行业在利率市场化改革后非利息收入占比的急剧变化。这个变化背后的原因是创新。可以说，凡不是依托于创新的发展，都是可疑的，至少是难以持续的。创新转型是中国银行业必须解决的问题。银行创新能力提升的要点是真正地将部门银行改造成流程银行。在创新中领先的银行，在同业竞争中将势如破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