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红
“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 八十年代，这段动感旋律伴随着在中央电视台黄金时间的广告，在千家万户奏响，出自苏北盐城的“燕舞”牌收录机知名度由此如日中天。
这歌曲直到现在，仍时常被人们想起、唱起，勾起时代回忆。生产“燕舞”收录机的厂早已消失，今天，即使走在盐城的市区街头，也很难寻觅到有关“燕舞”的痕迹，除了那四幢如今显得灰暗残破，已被新式住宅包围的燕舞老职工家属楼。
早有新的明星企业，取代八十年代“燕舞”的地位。随处可见的韩语标识，揭示了这座城市的变化。自从当地最大的国有企业之一——悦达汽车与东风汽车、韩国起亚自动车株式会社三方合资兴建东风悦达起亚汽车有限公司后，不少韩国人往来盐城。
“燕舞”故事还在盐城流传。随便拉住一个盐城人，不需转几层关系，他本人、他的家人、邻居或朋友，都可能曾是燕舞的老员工。毕竟它曾是雇有近5000名职工的大厂，遗忘还不会这么迅速。
时光倒流至1985年，这一年，成立了以盐城无线电总厂（燕舞集团前身）为龙头，跨省市、跨行业的横向经济联合体——燕舞电器实业有限公司，从只有几百人的地区小厂向集团性企业迈进。当时的燕舞以其超前的市场经济意识，领行业风气之先。它不断尝试新手法，重视宣传效应、快速更新产品、以低价竞争市场份额、承诺售后“三包”，在很多方面，几近天才。
燕舞展销会轰动京城
1985年元旦期间，北京王府井大街北面的东风市场（现为东安市场）里又一次火爆上演“燕舞电器”采购风潮。两三千人裹着厚厚的军大衣，冒着零下四五度的严寒，排队购买燕舞收录机。收款窗口内，十元面额的人民币小山似地堆着，收款员忙着点钞；窗口，还有人源源不断地递进一叠叠“大团结”。
这是盐城无线电总厂第三次赴京举办展销会。上一年，第二届展销会后，《人民日报》以《燕舞收录机为啥讨人喜》为题，发表文章称赞该厂在新品开发中抓住快、新、廉（研发快、款式新、价格廉）的特点，“燕舞”轰动全国。
“84年搞阶级斗争刚刚结束，这样的文章在《人民日报》发表很不容易，所以一下子轰动了全国。苏北的盐城一个小小的无线电厂搞这么大的动作，当时了不得，我们市委书记、市长都很高兴，”时任无线电厂副厂长的张兴荣说。
担任过常务副厂长的一位“老燕舞”告诉网易财经，为了保证新产品更快地送达北京展销会现场，还动用过包机。
“我们（燕舞）红到什么地步？盐城那时机场没开通，为了赶时间，我们从武汉军区租一架运输机，到盐城军用机场，把收录机装到飞机上，我在飞机上押机，把货运到北京去的。”这就是当时燕舞的霸气。
支撑购买力的是改革开放以来国民收入的提高。1985年，国民经济“六五计划”在这一年结算。在农村，新的中央1号文件取消了30年一贯制的统购统销制度，农民可以自主经营自己的生产成果了；在城市，则是大调资，调整工资的范围涉及党、政、军工商，在城镇里有工作的人几乎是概莫能外。
下半年，国家为了治理经济环境，消除通货膨胀，采取了宏观调控措施，人们预期中的进一步增加工资奖金分配的期望没有实现，但根据国家统计局《“六五”期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概况》中提供的数字，1985年，国民收入的增长速度仍然达到12.3%，为“六五”时期的次高。
1985年的11月28日，著名经济学家薛暮桥在六届人大常委会第十三次会议上以“我国六年来物价和人民生活的变化”为题发言，为价格改革摇旗呐喊。“一方面，物价是显著地上升了，另一方面，人民生活也是显著地改善了。”
“这六年来，每百人拥有自行车量从7.7辆增加到18.8辆，每百人拥有电视机从0.3台增加到4.6台，每百户拥有收音机从7.8台增加到21.6台，这还是城乡合计的，在城市中，几乎每个职工都有一辆自行车，职工家庭拥有电视机的占90%以上，正在从黑白电视机提到高要买彩色电视机了。几乎家家都有一两台收音机，许多家庭有收录两用机，还有电冰箱、洗衣机等，这难道还不能证明人民的生活确实上升了吗？”
燕舞第三届展销会（查看更多老照片>>）
农村包围城市
燕舞踏着新时代的节拍诞生。1978年底，盐城无线电厂仿照上海红灯牌收音机样式，研制出D602型台式电子管收音机，注册商标为燕舞牌。1976年粉碎四人帮，中国经济在经历长达10年的倒退期后，开始恢复性的增长，洋溢着莺歌燕舞的乐观情绪。
“莺歌燕舞——这就是燕舞的由来，‘燕舞’还和盐城无线电厂中的‘盐’‘无’谐音，”1979年从部队转业到盐城无线电厂当副厂长的张兴荣告诉网易财经，当时无线电厂是只有几百个人的小厂，主要生产收音机。然而随着收音机市场渐趋冷落，产品过时，亏损严重，无线电厂面临转型抉择。
张兴荣来盐城无线电厂之前，厂里已研制出第一台燕舞牌收录机，但没有起色。张兴荣和其他厂里领导调整产品定位，首先把产品定位农村市场。
“我们考察以后，认为大的（收录机）比较适合，特别是农村，喇叭多，音量放的大，价格又便宜，功能不要那么太复杂，要简单一点，一下子就对路了。”张兴荣回忆。
他回忆道，当时北方农村家庭，三间房子，中间是堂屋，进去以后有一个大的条台，台上通常摆放着象征家庭财富的物品，客人一进门，就能看到。展示主人财富的有座钟、收音机等，收录机流行时，就成为“座上客”。
盐城无线电厂争取到了收录机定点生产资格，1982年，正式确立转向收录机的批量生产，年底投产“燕舞”牌L1510型二波段台式收录机，接着又将改进的L1511型收录机投向市场。
盯着农村市场，还要看着城市需求。盐城无线电厂以便携式收录机主打城市用户。“城市不像农村，他们出去跳舞、健身，手提式的多方便啊，电源一插，甚至不用电源，装几个干电池就可以了。这是当时市场需要的。”张兴荣说。1983年1月，L1520型便携式二波段单卡收录机研制成功。
上中央电视台“吆喝”
当时，收录机市场上已有不少名牌，上海民用电子行业有四大金刚——“金星、春雷、海燕、红灯”，南京有“熊猫”，“燕舞”这个小地方的新品牌如何突围？
张兴荣总结燕舞凭借三个“超前意识”，从中杀出一条新路。“一是市场竞争意识，新品推出来首先要建立市场，否则是空的，市场就是效益，市场就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
八十年代，进口收录机已大批进入中国，但数千元的价格，让多数中国老百姓望而却步。张兴荣说，“中国的消费群体是以普通百姓为主，并不是少数阶层，所以研制产品要适合广大民众的需求，这个市场定位要定准了。”即使跟国内同类产品相比，燕舞收录机也要低10%-15%。
“第二个是宣传意识，每到一个地方展销都要做广告，把我们各种品牌拍出来，作简单的性能介绍。不管报纸、电视、广播，各个领域都有这支广告。每次展销会后，都要进行新闻发布会，邀请报纸、电视、电台至少七八十名记者。”
1987年，燕舞用于广告的费用近200万元，这在当时的家电企业中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1988年元旦晚会开始前的广告节目中，第一则便是一阵霹雳舞曲声中推出的燕舞收录机广告。这一年，燕舞仅赞助国际女排四强邀请赛一项就达65万。
“第三个是新品开发意识，就是了解顾客需求，了解同类产品竞争趋势，调整产品结构，每年出很多新品。”
“燕舞”偷师了不少进口机和国内名牌机。比如，技术人员专程去北京录音机总厂学习，带回最新的数据，回来分析；日本的三洋、夏普每出新品，“燕舞”都买回来分析。这样，每年能出近十款新产品，而其他国内大品牌，一年仅推一两种新产品。
朱厂长转动燕舞“魔方”
“燕舞”八十年代的辉煌还离不开一个人——朱学成，这个想要把“燕舞”打造成中国三洋、中国夏普的电子产业先行者，没有看到其梦想的实现。1985年，朱学成升任盐城无线电总厂厂长。
国有企业“放权让利”改革深入进行，让朱学成更加放手实践创新想法。为搞活国有企业，1979年中央向全国企业推广扩大企业自主权和实行利润留成的改革措施。此后，1983年，借鉴农村家庭联产承包制的成功，中央要求在城市工商业中全面推行企业承包制，并于1987年掀起全面推广企业承包的高潮。
充分的经营自主权极大激励了企业管理层和劳动者的生产积极性，更激发了蕴涵在一些管理者身上的企业家才能。
在很多老燕舞眼中，朱学成对造就“燕舞”八十年代的辉煌成就功不可没。“我们的一把手厂长，每年有九个月在外面跑。计划经济之下，有这样的厂长不容易。”一位老员工感叹。
1988年出版的一份报告文学《魔方》，对朱学成有更为详细的描述。1985年底，电子工业部、中国录音机协会向全国的录音机生产厂家发出警告，由于收录机生产热中，过多厂家蜂拥而上，1986年，全国收录机市场将出现严重的滞销状态。
朱学成迎难而上。1986年，“燕舞”向银行高息贷款2000万，开动厂里所有的生产线，奋战5个月，实现年产收录机40万台的目标。
朱学成直接向经销单位喊话，“凡经销燕舞产品亏损的商业单位，亏损部分均由燕舞厂补偿；凡因市场竞争需要而调整的产品价格差额，未开箱的产品，均由厂方如数补贴。”在当年收录机销售冷淡的情况下，“包赚不赔”驱动各地客商纷纷拥到盐城，直接从厂家进货。
“燕舞”销售体系进行大调整。八十多名销售员被“赶出”家门，到全国各大销售点上推广。薪酬方式从工资加奖金，改成销售额提成万分之三。
朱学成还硬规定，燕舞产品以市场同类价格产品的最低价格为成本设计，在成本设计过程中，每降低一元设计成本费，奖励设计人员300元，反之，超过一元，罚款300元。
1987年，燕舞实现生产工业总值2.52亿元，利税3880万元，职工总数2380人，成为国家百家重点企业之一。燕舞牌L15系列收录机，产品型号有60多个，年生产能力150万台以上。对“燕舞”产品质量的质疑，也因为L1541型收录机，在87年获省优、部优产品称号，获全国同行业评比一等奖，而打消了。
不少企业来“燕舞”取经。“春兰、南京的‘熊猫’，都到我们厂里学习。海尔曾经派人来洽谈有关合作事宜，当时日本的索尼、三洋、夏普公司，派人到厂里面考察。”老员工回忆。
朱学成曾说，“只要给我条件，我一定可以在五年之内成为中国的东芝、中国的夏普。”不过，他的梦想没能实现。90年代以后，燕舞未能继续80年代的高歌猛进。朱学成也在90年左右离开盐城，南下深圳。
燕舞终结传奇
不过，即使在燕舞顶峰期，普通员工也感受到了一片风光下的些许“灰色”。
现在盐城一家大酒店工作，1988年进燕舞的许女士告诉网易财经，“厂里常发生产品被偷。有偷偷拿回家的，也有大批倒卖的。车间主任有一次开会说，‘有些工人的家里，差一个显像管，一台电视机就装好了。”1992年，她离开燕舞，不久就听说厂里一些干部、工人被判刑。
九十年代后，燕舞一步步走向没落。从1991年到1997年短短7年中，燕舞总经理就换了四人。从1991年6个亿的流动资金，到1997年负债4个亿还多，而工人的收入从每月奖金和工资一样多，到1997年每月只能发120元钱的生活费。
1996年底，燕舞集团宣布全面停产，两年后，黯然倒闭。老职工们指出，产品结构未能及时调整，政府干预过多，内部管理能力跟不上企业发展规模，是其致命伤。
90年代初，随着CD、VCD等新型家电音响产品的普及，国内收录机市场份额逐渐缩小。“（燕舞）产品结构没有跟上，你不能光老靠收录机。当收录机不好销的时候，应该适当减少产量，把产品结构调一下，调成VCD、DVD，”张兴荣说。
“春兰空调在我们之后开发的，结果人家成为全国品牌，我们落后了。特别是VCD，后来历代厂长都没有抓住这个产品。”
老燕舞人常拿海尔和燕舞作比较：“国有企业离不开当地政府的支持，政府对企业的影响是决定性的。你这个一把手今天不听话，明天就取消。燕舞后期厂长走马灯似的换。”另一位曾担任常务副厂长的老员工感慨。
“你看青岛的海尔，从开始创业到现在，青岛市的市长书记都不知道换了多少了，张瑞敏还是一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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